第八十六章 伏發

　　進入四月下旬後，東邊的戰報壹封接壹封傳來。
　　和去年壹樣，廣寧王氏與賊人交戰不利。
　　長孫部完全退進了常山。
　　獨孤部則奔平舒。
　　陳有根遣易京鎮將蘭武與之交戰，亦敗。
　　邵勛聽了陳有根的設想，沒有幹涉。
　　中路、西路亦按兵不動。
　　四月最後壹天，他繼續坐在莊園內批閱公函，順便接見了吏部尚書梁芬介紹的太醫令皇甫方回。
　　皇甫氏、梁氏，基本都有點沾親帶故的關系。
　　梁柳是皇甫方回之父皇甫謐的從姑之子。
　　梁芬之妻亦出身皇甫氏。
　　這兩家的關系著實分不開。
　　皇甫方回是從荊州回來的，聽聞邵勛編纂《風土病》壹書後，欣然就任太醫令，並把自己發現的壹些病收錄了進去。
　　邵勛粗粗翻了翻，發現皇甫方回已經單列了個荊州目，目下記載的第壹條就是“水蠱病。”
　　仔細閱讀壹番癥狀後，這不就是血吸蟲病麽！
　　皇甫方回認為水中有“蠱蟲”，進入人體後大量繁衍，“蟲食五臟”，以致患病之人骨瘦如柴、腹脹大肚。
　　他甚至還猜測曹操有次南征軍中大疫，就是因為水蠱病。
　　寫得還挺細的！
　　邵勛對別的病不是特別清楚，但血吸蟲病太了解了，畢竟後世曾經大力宣傳過。
　　他想了想，這病此時能治嗎？很悲哀，不能。
　　能防嗎？也很難，只能說聊勝於無吧。
　　送走皇甫方回前，他在壹張紙上畫了個湖北釘螺，囑咐滅殺此物——實際上他只是求個心安罷了，根本不可能做到的。
　　但此舉壹點作用都沒有嗎？也未必。
　　讓人們認識到中間宿主也是有價值的，興許有的人就躲過了，只可惜天下大部分人估計不相信他，認為他瞎扯淡呢。
　　皇甫方回回去撰寫“並州目”下的風土病了，邵勛則繼續批閱。
　　少府監庾敳匯報了配合雕版印刷的墨水的進度：很遺憾，進展有限。
　　邵勛沒辦法，因為他也不知道配方。
　　這種古代技術革新，有的幾十年、上百年甚至幾百年才有成果。
　　投入大量人力物力，表示上級重視，也只是縮短了這個過程，真要有成果，還需要壹點運氣，因為這就是個試錯的過程。
　　癥結就在墨水上，繼續搞吧。
　　第三份是廣成澤送來的。
　　他們培育出了壹種挽馬，力氣大，脾氣溫順，說可以嘗試馬耕。
　　這讓邵勛沈默了很久。
　　其實，莊園制經濟是比較適合馬耕的，但小農經濟不太行。
　　他記得後世東北地區曾存在大量馬耕現象。
　　簡單來說，就北方而言，馬耕速度快，在單位時間內（比如搶農時的時候）可犁完更多的地，但耕得淺。
　　牛耕速度慢，在單位時間內犁得少，但耕得深。
　　人少地多的情況下，可大面積粗放式種植，廣種薄收，比精耕細作收益大，適用馬耕。
　　人多地少的情況下，必須要精耕細作，適用牛耕。
　　馬耕追求的是人均產值，畝產低。
　　牛耕追求的是畝產，人均產值低。
　　要不要嘗試壹下呢？邵勛舉棋不定，最終還是決定搞個試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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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批閱完公函後，他就靜等東邊的消息了。
　　與此同時，他發布了第壹條命令，董武率“瞎巴”三千人北上，進入新興。
　　代郡那邊，陳有根其實沒法控制敵人從哪個方向過來。事實上他灑了好幾道網，最終收網之處出於他意料。
　　五月初十，祁夷水河谷之中分外寧靜。
　　陳有根最後壹次登上高坡，探查地形。
　　平舒縣城遠遠矗立在北方。
　　自城向南數裏，泉水眾多，小溪縱橫，最終匯流入祁夷水之內。
　　溪流多南北走向，有的還繞城而過，五月之時，溪水大漲，流淌不休。偶有淺灘點綴其間，可供人馬涉渡。
　　落雁軍副督到訓率六百步卒屯於最東邊壹條溪流後的樹林內，靜靜等待。
　　在他們身後二三裏外，還有衛氏的步騎兵三千余人。
　　前方東南數裏外的壹道丘陵後，落雁軍主力騎軍正在休整。
　　正北方的城池內，滿滿當當的騎兵幾乎充塞了大街小巷，這是劉曷柱帶過來的壹千五百騎——沒辦法，城池不大，用盡了壹切辦法，也只能塞進這麽多人馬。
　　另外壹千五百騎則屯於東北方的壹處林間。
　　簡單來說，陳有根打算把敵人吸引到這個預設戰場，然後正面堵截，左右伏發，壹舉殲滅這股敵軍，提振壹下士氣。
　　這個計劃唯壹的難點是正面能否頂住。
　　這個時候，陳有根分外希望幽州突騎督在此，只可惜梁王把他們調到了弘農，且隨時援應河東，短時間內不可能過來了。
　　沈悶的馬蹄聲在東方響起。
　　陳有根精神壹震，臉上浮起了病態的潮紅。
　　他太喜歡這種拳拳到肉的正面搏殺了。
　　他左右看了看，山坡上還有壹棵大樹，立刻麻利地爬了上去，登高瞭望。
　　東邊的地平線上，千余騎出現在了眼瞼中。
　　他們神色驚慌，狼狽無比。壹邊跑，壹邊膽戰心驚地回頭望去。
　　更大的煙塵出現在了他們身後。
　　面目猙獰的鮮卑騎兵緊隨其後，蹄聲如雷。
　　即便是在沖鋒之中，他們的陣型仍然沒有太過松散，大體上仍然呈現箭頭形狀。
　　許是看到了前方出現溪流、樹林等障礙物，鮮卑人的陣型出現了變化：兩翼的騎兵開始提高馬速前出，壹南壹北包抄而至，試圖將這千余騎徹底殲滅。
　　他們打了太多勝仗了，分外看不起這些烏桓人，沖殺起來毫無顧忌。
　　甚至於，在沖鋒的時候，有領頭將官遙望平舒縣城，發現城頭有旗幟歪倒，人員跌跌撞撞，四散奔逃之後，哈哈大笑，驕狂無比。
　　“嘩啦！”潰逃的烏桓騎兵在又付出百余人死傷的代價後，沖到了壹處淺灘旁。
　　淺灘內居然有人貼心地豎了壹桿小旗，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這裏可以渡河似的。
　　無數馬腿壹瞬間踏入河水之中，濺起大蓬水花的同時，壹片人喊馬嘶，混亂異常。
　　陳有根在山坡上靜靜等著。
　　逃回來的烏桓騎兵已經有五百余人上岸了，跑到了小溪西側，河中央大概還有百十騎，對岸數則還有四百騎上下。
　　眼見著已經來不及渡河了，他們絕望地丟下馬匹，直接蹚水過河。
　　壹時間哭喊聲四起，跌跌撞撞的人影隨處可見。
　　“嗖！嗖！”無數的箭矢自身後落下，已經過河的五六百騎壹哄而散，消失在了西邊的草地上，正在過河的數十人慘呼倒地，至於那些棄馬渡河的人亦有傷亡。
　　泛著泡沫的渾水、殷紅的血水交相錯雜，與痛呼聲、哭喊聲乃至求饒聲混在壹起，奏響了殘酷的死亡樂章。
　　鮮卑人開始渡河追擊了。
　　他們氣勢洶洶，勇猛無比。
　　數百騎渡河完畢後，直追潰逃的烏桓騎兵，正在渡河的人則遙望平舒縣城方向，似乎打算直插城池，看看能不能把烏桓人嚇跑，然後去城裏快活快活。
　　“咚咚咚……”就在鮮卑人氣勢如虹追殺的時候，東南方的丘陵後轉出了兩千騎兵。
　　他們騎術卓絕，穩穩控制著馬速，騎射手向兩翼撒開，馬槊騎兵越眾而出，整體呈沖鋒態勢，往正擠往河岸邊的鮮卑騎兵側後方殺去。
　　“咚咚咚……”幾乎與此同時，壹千五百羯騎自東北方的樹林中沖出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，從側後方沖進了正在河岸邊徘徊的鮮卑騎兵叢中。
　　兩路伏兵的沖殺大大出乎鮮卑人的意料。
　　河岸邊本就擁擠，他們還失了速度，又被人自背後襲殺，壹下子就炸了。
　　從高處往下看去，三千多鮮卑騎兵被當場截成了數段，落馬、落水者不知凡幾。
　　帶隊將官氣急敗壞，壹邊讓人揮舞旗幟，壹邊大聲呼喝，但太亂了，倉促間壓根沒幾個人遵從。
　　“咚咚咚……”鼓聲第三次響起。
　　“殺賊！”到訓壹躍而起，帶著六百甲士自林中沖出，先是弓弩攢射，將剛剛渡河完畢的鮮卑騎兵大面積撂倒在地。
　　這些鮮卑人已經知道了河東岸有伏兵的消息，本就驚慌無比，這會又驟然遭襲，驚怒的同時戰鬥意誌也大為動搖。
　　他們幾乎沒有過多猶豫，就做出了向西逃竄的選擇。
　　到訓沒有管他們，而是帶著六百步卒沖到了渡河淺灘處。
　　弓矢密集飛出，射得壹部分正在渡河的鮮卑騎兵人仰馬翻。而他們倒地之後，又擋住了後續騎兵的前進路線。
　　到訓精神大振，帶著六百人緣河射箭，生生阻斷了鮮卑人的後續渡河動作。
　　“吱嘎！”這個時候，平舒縣城南門洞開，壹千五百羯騎魚貫而出，稍稍整隊之後，向南疾馳。
　　從空中俯瞰而下，整個戰場已經被分割成了三段。
　　第壹段位於最西邊。
　　先期渡河成功的鮮卑騎兵持續追擊，士氣如虹，完全不知道身後發生了什麽，直到他們又遇到了第二股渡河成功的數百人。
　　這股敵軍總計約千騎。
　　在他們正面，衛雄帶著壹千步卒嚴陣以待，道路上滿是鹿角和拒馬槍。
　　兩千輕騎正緩緩前出，打算與鮮卑人決壹死戰。
　　劉曷柱則親率千騎自後拊來，打算與衛雄前後夾擊。
　　第二段位於正中間。
　　落雁軍副督到訓帶著六百甲士與敵騎隔河對峙，不斷用強勁的弓弩收割敵騎性命。
　　劉曷柱部另外五百騎亦緩緩前來，以防萬壹。
　　在他們身後，還有兩千平舒丁壯正氣喘籲籲地趕來。
　　第三段位於東面、溪流對岸。
　　整整三千五百鮮卑騎兵已經被沖散，亂得壹塌糊塗。
　　羯騎、落雁軍反復沖殺，見到大股敵騎就沖散，見到小股敵騎就圍殺。
　　敵失去了建制，壹敗塗地，不少人已試圖開溜，四散而逃。
　　到訓見了，幹脆帶著本部兵士，踩著鮮卑人馬屍體，緩緩沖到了河對岸，墻列而進，趁亂襲殺處於混亂之中的鮮卑人。
　　整個戰場打得熱火朝天，戰爭勝利的天平已極大傾向於晉軍壹方。
　　陳有根縱覽全局，哈哈大笑。
　　計成矣！
　　今天這壹仗，斬殺鮮卑兩千五百人以上不成問題，如果運氣好的話，斬首三千級也不奇怪。
　　壹戰弄死三千賊兵，老實說，自去年冬天以來都沒做到過，還是非常提振士氣的。
　　爾母婢！讓妳囂張！
　　他現在倒要看看，代郡、廣寧兩地的烏桓人是不是還會逃跑。
　　“快打完了。壹會將首級盡數斬下，我要帶去代郡，給王豐他們長長眼。”陳有根吩咐道：“再給祁氏那老妖婆的手下也看看，有沒有在老子手下吃虧。”
　　“遵命。”親兵們大聲應道，士氣昂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