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裴氏

　　清晨的薄霧非常惱人，東海王妃裴氏壹大早就起來了，此時正坐在書案前，拆看著幾封信件。
　　第壹封信是父親裴康寫來的，沒什麽大事，主要是讓她多多教導世子司馬毗，以顯“孝悌之義”。
　　裴氏看了心頭有些煩躁。
　　世子才七歲，壹向不甚聽話。每次她想管，丈夫都不當回事。如此壹來，世子愈發肆無忌憚。
　　說起丈夫，她更是壹肚子老火。
　　府裏騷貨太多了，把大王勾引得五迷三道，寧願把她這個嫻熟端莊的王妃扔在封國。這次來了洛陽，只略略說了幾句話，便又鉆到那些騷貨懷裏了，讓她很是氣憤。
　　把信原樣塞回去後，她又拆起下壹封。
　　這是兄長裴盾寫來的。他在信中請求妹妹幫忙吹吹枕頭風，外放當個刺史。
　　裴氏看完後，幽幽嘆了口氣，同床共枕尚不可得，如何吹得了枕頭風？
　　另外壹位兄長裴邵也寫了信過來，除敘家常之外，還提及了裴氏子弟的現狀。
　　聞喜裴氏乃大門閥，親朋故舊遍布軍政兩界。裴氏看完之後，略略思索了下，便開始寫回信。
　　自家夫君的想法，她壹清二楚。有野心，但限於實力，只能靜觀其變，尋找機會。
　　對此，她其實有點不以為然。
　　司馬家的子孫多著呢，也沒見個個削尖了腦袋往洛陽鉆。東海王府的實力如此孱弱，實在是……
　　“花奴舟車勞頓，昨晚歇息得可好？”爽朗的聲音從門口傳來，大晉司空、東海王司馬越笑著走了進來。
　　“夫君。”裴氏擱下筆，起身行禮。
　　休息得好不好？
　　心中只有苦笑，只是她已不再天真，懶得說這些事罷了。
　　司馬越看著案幾上的信件，若有所悟。
　　裴家是壹個好助力，只不過人家現在還不敢在他身上下註，讓他有些不喜，當然面上不會表露出來就是了，眼神只壹瞟就轉了過去，壹副不在意的模樣。
　　夫妻二人壹時間沈默了下來，居然沒什麽話講。
　　片刻之後，還是裴氏打破了有點尷尬的氣氛，問道：“夫君談完事了？”
　　“唔……”司馬越雙手倒背於後，長身而立，目光落在窗外的池塘上，故作沈吟道：“其實也沒什麽好談的，左不過待時而動罷了。”
　　裴氏低頭不語。
　　他倆這副模樣，不像是夫妻，倒更像是陌生人，充滿著距離感。
　　她突然間有些泄氣，拼命保養的姣好容顏，熟透了的身子，夫君看都不看，要麽蠅營狗茍，策劃著陰謀詭計，要麽在狐媚子那裏鬼混。
　　狐媚子不要臉，什麽誘惑人的下賤手段都用。但她從小接受的是端莊有禮的仕女教育，卻拉不下臉來做那些有損尊嚴的腌臜事情。
　　無趣就無趣吧，天之驕女自有天之驕女的驕傲，我也不會求著妳。如今所想的，無非是相夫教子，安安靜靜過完這壹生罷了。
　　只不過——唉，就這麽點要求，如今看來也不是很容易。
　　想到這裏，她忍不住問道：“夫君真要摻和洛陽之事？”
　　司馬越的目光下意識落在了信件上，很快又轉向了窗外，道：“司馬冏取死有道，司馬乂莽夫壹個，如此良機，不搏壹下委實可惜。若有助力，則把握大增。”
　　裴氏似乎沒有聽懂，只勸道：“今河間王屯兵關右，成都王鎮於鄴城，各擁兵眾。長沙王身處肘腋之地，城外還有數萬兵馬呼應，夫君如何火中取栗？怕是倒了壹個司馬冏，又來壹個司馬乂，趙王倫舊事，不可不鑒。”
　　鎮西將軍、河間王司馬颙（yóng）獲得了關中都督區的兵權，這會正屯兵長安，有眾數萬。
　　鎮北大將軍、平北將軍、都督鄴城守事、成都王司馬穎（元康九年正月上任）鎮鄴城，控制著冀州都督區的大軍，同樣對洛陽虎視眈眈。
　　驃騎將軍、長沙王司馬乂這會就在洛陽城內，城外還有他帶過來的兵馬。
　　去年司馬乂剛來洛陽時，兵眾二十萬，四方震怖，這會雖然大部分人都放散歸家了，但怎麽著還有幾萬人屯駐於洛陽近郊，與秉政的大司馬、齊王司馬冏帶過來的豫州都督區的兵馬遙遙相對，隨時可能動手。
　　這般壹觸即發的局勢，妳壹個無兵無權的東海王來湊什麽熱鬧？司馬冏是那麽好對付的？
　　退壹萬步講，即便打倒了司馬冏又如何？
　　司馬冏之前，趙王司馬倫秉政，諸王起義，大戰壹番，各方兵士死者不下十萬。上臺的司馬冏怎樣？還不是又壹個司馬倫！
　　如今即便殺了司馬冏，中樞權力最大可能還是落入近在咫尺的長沙王司馬乂手中，難不成還能輪到妳？
　　裴王妃對局勢的判斷是非常精準的，只是這話司馬越不愛聽。
　　而且，這臭娘們壹點不顧及夫妻之情，故意裝聽不懂他的話——值此關鍵時刻，就該拼命勸說河東裴家下註，投入本錢，以增大自己的勝算。
　　他背對著妻子，目光之中閃動著復雜的情緒。時而懊惱，時而生氣，時而陰狠，時而恐懼，到最後，他有點忍不住了，微微提高了聲音，道：“賢妻當知我這個東海王來得不容易。有的宗王食封十萬戶，我只得五千戶，憑什麽？就連東海國，都不全是我的，司馬楙都敢不給我面子，憑什麽？”
　　聲音不大，但情緒很大。
　　裴氏像第壹次認識自家夫君壹樣，有些愕然。
　　剛成婚那會，夫君素有謙遜的名聲，她很滿意。只是現在麽，失望已極。
　　明明心裏很想要裴家的幫助，卻要在她面前裝模作樣，此謂虛偽。
　　司馬冏、司馬乂提著腦袋拼命，才得到如今的地位，夫君寸功未立，卻心中不滿，此謂嫉妒。
　　還有什麽？
　　裴氏搖了搖頭，道：“夫君，我們擁有的壹切已經夠了。殺來殺去，苦的是官員公卿、四方百姓，損失的是朝廷的精兵強將。打到最後，兵將打光了，國庫打空了，壹旦有變，怕是讓胡人占了便宜。”
　　“婦人之見！”司馬越終於生氣了，袍袖壹甩，徑直出了門，聲音遠遠傳來：“過些時日，王妃就去城東的別院住著吧。洛陽險地，妳既然擔心，不如躲得遠遠的。”
　　裴氏面無表情地跪坐於地。
　　沒有辦法了。
　　有些道理，她壹個婦道人家都懂，夫君卻當局者迷，利欲熏心，真是徒喚奈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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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裴妃傷心失望之下，倒也沒耽擱多久，第二天就在糜晃、劉洽等人的陪同下，驅車前往潘園。
　　“殺！殺！殺！”稚嫩又齊整的嗓音在不遠處響起，聽著頗有幾分氣勢。
　　王妃掀開車簾，靜靜地看著校場上正在整訓的軍士。
　　他們年歲不大，但被操練得很好。
　　此時隊列操練已近尾聲，帶隊軍官令軍士們席地而坐，自己則抽出壹把弓梢，快速上弦。
　　他嘴裏在說著什麽，應該是射箭的要領。
　　講了壹會後，直接拈弓搭箭，連發三矢。
　　箭矢呼嘯而去，穩穩地落在遠處的草人身上。
　　“哇！”到底是少年，席地而坐的他們情不自禁發出了驚嘆。
　　王妃也有些驚訝。
　　“子恢，這般箭術，軍中多見麽？”她問道。
　　糜晃老老實實答道：“卻不多見。”
　　王妃點了點頭，放下車簾。
　　馬車壹晃而過，很快入了莊內。
　　劉洽得了個空，來到了校場上，看著不遠處另壹隊正在操演的軍士。
　　“姑夫。”楊寶瞧見了，對手下吩咐兩句，壹溜煙跑了過來，躬身行禮。
　　劉洽看了眼這個外侄。
　　其實，在四裏八鄉，楊寶也算個孔武有力之輩。因此，在東海王征召世兵的時候，他想辦法把外侄加入名單，還給了個什長的職位。
　　他未必有多麽長遠的想法，只是下意識這麽做罷了。畢竟亂世當頭，兵荒馬亂，什麽權力都沒有實打實的武力靠譜。
　　第二批世兵抵達洛陽後，在他的操作下，楊寶順理成章當上了隊主，帶的還是精壯。
　　他知道，糜晃是不可能長久擔任幢主的，他沒這個能力，更沒這個精力。
　　如果壹切順利的話，將來楊寶頂替糜晃，出任幢主，並非不可能之事。只是——這個邵勛是從哪裏冒出來的？
　　“妳給我說實話——”在外侄面前，劉洽也不繞彎子了，直截了當地問道：“邵勛此人本領如何？”
　　楊寶猶豫了下。
　　“說實話！”劉洽板起臉，怒道。
　　“比我強。”楊寶垂頭喪氣道。
　　“強多少？”
　　“強多了。”
　　劉洽深吸壹口氣，壹腳踹向外侄。
　　楊寶壹個趔趄，又站直了，低著頭挨訓。
　　“給老子好好帶兵！”劉洽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外侄壹眼，拂袖而去。
　　楊寶灰溜溜離開。
　　劉洽在校場上轉了許久，待到天色將暗，終於等到了離開莊園，準備返京的糜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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