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二章 拉扯

　　禾黍金黃之時，溫嶠來到了濟陽。
　　他是自河內過河，先抵滎陽，再穿陳留，最終抵達了濟陽冤句縣。
　　壹路過來，感想頗多，也記錄了不少東西，這是軍司王衍交給他的任務。
　　河內、滎陽二郡，基本都是在壹片白地的基礎上構建起來的。地方豪族有之，比如河內有山氏的莊園，有豪強茍氏、郭氏的塢堡，滎陽也有荊氏、鄭氏、潘氏等士族，但整體而言，豪族力量並不成氣候。
　　地方上塢堡少，村落多，甚至還有耕牧的胡人部落——規模較小，也不怎麽遷徙，因為河內郡的水土條件實在優良。
　　在河內、滎陽二郡，官府的權威是相當高的，因為太守、縣令等實權官員受到的掣肘少，溫嶠甚至認為在這些地方完全可以任用非士族出身的流官——事實上梁王也是這麽做的，他喜歡任用自己的門生。
　　但進入陳留之後，局面就大不壹樣了。
　　度田數年，地方上仍然有不少塢堡、莊園，豪族在鄉間依然是跺壹跺腳就地動山搖，而這還是大力整頓過後的狀態了，之前是什麽樣溫嶠不知道，但大概有數。
　　他於九月初六抵達冤句縣。
　　自先帝以來，此地就沒怎麽被戰爭波及。
　　用士人的眼光來看，端地是壹片世外桃源啊！
　　占地數頃的竹園、樹林是必需的，士人離不得這個，不然就感覺生活沒有情趣。
　　又有果園菜畦，供朝夕之膳。
　　牧羊酤酪，俟伏臘之費。
　　池沼足以垂釣，春稅足以代耕。
　　更有麻田桑林，既可制衣，也可以當錢用。
　　總之主打壹個逍遙。
　　濟陰卞氏，簪纓世族，確實稱得上“逍遙”了。
　　“老狗來了啊！”宿醉未醒的汴滔聽到門僮稟報時，打了個哈欠，伸著懶腰出了大門，嘟囔道。
　　“沒大沒小。”溫嶠笑罵道。
　　說罷，推開汴滔，如同主人壹般進了門。
　　汴滔不以為忤，呵呵壹笑，跟在後邊，又將他直接領到了自己居住的後宅中。
　　侍妾還躺在床上，衣衫暴露，見得汴滔、溫嶠進來，也不避人，但捂嘴輕笑。
　　“膽子不小，禁酒令沒用啊。”溫嶠見得案幾上的殘酒，搖了搖頭。
　　汴滔輕笑壹聲，道：“大門壹閉，從生到死，壹切俱足，管他外頭怎樣。便是有賊人過來，還有蓄養的家兵僮仆呢。”
　　溫嶠懶得反駁。
　　幾百人、幾千人的賊寇當然能抵擋，可若上萬呢？像王彌當年裹挾了十余萬眾，不也攻破了不少塢堡莊園——事實上，王彌應該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“兵”。
　　“此番又是來要糧的？”汴滔坐了下來，端起殘酒，壹飲而盡，打了個嗝後問道。
　　“有沒有？”溫嶠也不和他啰嗦，問道。
　　“緩了兩年，當然是有的。”汴滔說道：“可梁王如此橫征暴斂，就不怕逼反天下士人嗎？”
　　“我家這莊子，多少代人了。度田度了幾個月，壹幹縣吏天天坐在莊上，任我打罵也不敢走，只言是梁王軍令，不敢違。好，我家讓了，去濟陰想辦法購置田宅，冤句這邊就當送給他了，可到頭來還是要征糧，豈有此理。”
　　“我家糧食也不是大風刮來的！我父我祖未出仕之時，大力治產業。茂林眾果、竹柏藥草、糧帛牛羊，壹件件往外發賣，積實聚錢，每自執牙籌，晝夜算計，恒若不足，以至今日。”
　　“邵勛壹來，家籍上的僮仆奴婢、莊客部曲年年變少。”說到這裏，汴滔指了指屋子角落裏的壹堆竹簡，道：“昨夜還在算呢，濟陰、濟陽兩地加起來，只有賓客四千家了，這日子還能過嗎？”
　　溫嶠無語。
　　他們家族在太原的產業算是毀了大半，別說四千家了，壹千家都沒有。溫嶠懷疑他在罵人。
　　“汝父為軍諮祭酒，他也有難處。”溫嶠說道：“臨行之前，我與汝父提及此事，多多少少還是要出壹些的，但不是現在，明春亦可。妳也不小了，該出仕了，或許能借此任個令長。”
　　“不急。”汴滔嗤笑壹聲，道：“我想出仕了，隨時可以當令長。梁王不用我輩，還能用誰？家中現在走不開，我想當官時再說吧。”
　　溫嶠看了他壹眼。
　　汴滔這人在莊園裏待久了，對外界認知不夠敏銳。現在可是有很多人出來爭官位了，還抱著老黃歷不放呢。
　　“瑩之，可聞汴梁李家塢之事？”溫嶠輕輕敲了敲案幾，問道。
　　汴滔聞言壹楞，道：“梁王不至於此吧？我輩士人捧他，他是邵王，若不捧他，他就是邵賊。”
　　“瑩之，妳喜歡賭嗎？”溫嶠問道。
　　“賭？”
　　“我十賭九輸，現在不敢賭了。”溫嶠說道：“妳知道梁王現在在做什麽嗎？”
　　“做什麽？”
　　“他拉了壹大幫武人、雜胡在圍獵練兵。”
　　“練兵作甚？”
　　“他是武人。說話不好聽，生氣了就要殺人，妳要和他賭嗎？”溫嶠說到這裏，指了指腦袋，道：“武人這裏多多少少都有點問題，暴虐起來，妳受不了的。梁王已經很能克制自己了，壹旦讓他放出心底的惡鬼——”
　　溫嶠又指了指高臥榻上的侍妾，道：“此輩任由軍兵玩弄，妳可能會被沈到黃河裏。”
　　汴滔聞言壹怒，但也就怒了壹下。
　　他仔細想了想。
　　梁王壹貫以溫和的形象待人，但好像也不怎麽正常啊。
　　“妳家莊園兩年三熟，谷倉中是有不少余糧的，多少給壹點，梁王也沒把妳逼到絕路上。妳也別把梁王逼到絕路上，這等死人堆裏滾出來的殺伐之輩，哄著點就是了。天下太平之後，壹切難題迎刃而解，屆時不就自在了？”溫嶠先用恐嚇手段把汴滔搞得心神大亂，然後又換了壹副語氣，循循善誘。
　　在這壹套連招下，汴滔的神色果然有所松動，嘆道：“若非連年賑災，時逢大疫，何至於此。”
　　溫嶠暗笑，妥了。
　　其實，世間之事，無外乎分寸。
　　要錢是壹門學問，要多了可能逼反人家，要少了不濟事，要到恰到好處才是真本事。
　　不過，這破事以後誰愛幹誰來幹，他是真的煩了。
　　壹家家磨嘴皮子，還要針對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手段，勞心勞力，累。
　　若不是看在晉陽直面鮮卑威脅的份上，他是真不願意受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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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邵勛往河南派出了溫嶠、袁能、羊楷、陳規四個“工作組”，河東、平陽二地壹個工作組都沒派，但人家很快就把新糧送過來，然後水陸轉運，輸往晉陽。
　　不光如此，平陽西數萬人二十天“軍訓”的資糧也負擔起來了。
　　山野之中，旗號陡然壹變，方才還在向兩翼擴展的軍士立刻停了下來，然後縱隊變橫隊，壹字平推。
　　野獸在前方奔逃，驚慌失措。
　　軍士肩並肩，手持刀盾、長槍、步弓，墻列而進，不疾不徐。
　　每走五十步，還稍稍停頓壹下，按照金鼓旗號整理隊列，然後繼續前進。
　　悠長的角聲之中，部分騎兵策馬前沖，繞行側翼，各自挑選獵物，拈弓搭箭，連連射擊，就像戰場上側擊敵人壹樣。
　　騾子軍也上來了。
　　慢慢擴充到兩千人的他們騎著乘馬、騾子，越眾而出，快速沖到獵物最密集處時，立刻下馬，十人壹組，手持各色器械，捕殺獵物，就像在戰場上快速機動的重甲武士到地頭後，下馬破敵壹般。
　　鼓聲隆隆，角聲不絕。
　　到了最後，東西南北四路大軍將獵物盡數驅趕到了平坦無樹地帶，然後耐心地縮小包圍圈，壹點點消耗獵物的體力和精氣神，直至將其盡數絞殺。
　　“獸如人，人猶獸也。四年了，黃頭軍終於有了點模樣。”邵勛站在山峰之上，靜靜看著他的大軍。
　　“以此五萬眾，攻城拔寨，何人能敵？”他又看向壹眾官員們，哈哈壹笑，下山去了。
　　庾琛、王衍、潘滔、裴邈、殷羨、羊忱等人仍站在原處。
　　今日陽光不錯，又秋高氣爽，分外適合行獵。
　　此兵可獵獸，亦可獵人，武人說話真是壹點水平都沒有，太直白了。
　　“廣寧怎麽樣了？”片刻之後，潘滔打破了沈默，問道。
　　“翟鼠敗了壹陣，跑了。”右司馬羊忱說道：“拾賁氏直趨桑幹水，王豐率軍阻之。雙方隔河對峙半月有余，郡中有烏桓部大叛亂，王豐遁走，奔代縣。”
　　“翟鼠應沒死戰。”潘滔說道。
　　羊忱搖頭失笑，道：“此輩如何肯死戰？能虛應故事都算忠勇了。現在拾賁氏騎軍深入代郡抄掠，烏桓叛兵圍攻代縣，廣寧那邊可能也有些穩不住。各家有各家的算計，祁氏畢竟勢大，又打著新黨的旗號，招降納叛甚是厲害。大王若不插手，王氏必敗。”
　　說到最後壹句時，眾人臉上的笑意都沒了。
　　“代郡、廣寧、雁門乃至陘北諸縣皆中朝故地，奈何棄之？”裴邈說道：“打還是要打的，不然並州、冀州永無寧日。”
　　“若止步於此，倒也不是不能打。”良久之後，庾琛嘆道。
　　他自覺最近失分有點多。折騰了這麽久，再拉扯下去得不償失。
　　心中未嘗沒有遺憾。
　　他是在為河南士人爭取利益嗎？並不全是。
　　他更是在為梁王穩固地位。
　　再這麽下去，別人會怎麽看妳？史書上會把妳寫成什麽樣？
　　本來可以幫妳隱去的部分，直言不諱。
　　本來可以誇贊的部分，壹筆帶過。
　　連帶著妳親信文臣、心腹大將，也會被貶低，即便他很有能力。
　　不過看起來他好像不太在乎這些。
　　豫州那邊，他得派人摸摸底，別搞得有人壹怒之下投敵了，最後板子還是打在他身上。
　　當然，除此之外還有兩個重要原因——
　　其壹，王衍似乎很快轉向了。這老東西，身段真軟！
　　其二，盧誌辭去右軍司後，此職壹直空缺，昨日梁王以左長史裴邵“文武全才”為由，授予此職，並期許“為吾腹心之寄”。
　　這讓庾琛感到了壓力。
　　罷了，既不理解我之苦心，隨他去了。
　　山谷中突然傳來了高亢的歡呼。
　　眾人望去，卻見梁王策馬於萬軍之中，遙望山峰。
　　好似在示威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