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章 戰爭季(為盟主虎骨寶加更)
晉末長劍 by 孤獨麥客
2025-1-8 21:03
“現在更要籌糧了。”邵勛看著盧誌、庾琛二人,說道。
邵勛走到墻邊,看著地圖,說道:“劉聰到底是殺出來的壹個人,只要不服散,腦子就很清醒。他現在的決心很大……”
劉聰少年時習文練武,都挺有成績的。能開硬弓,能騎烈馬,武藝不錯,書法也很不錯,還會音樂,能與司馬熾暢談樂理。
冠禮之後,到洛陽遊歷,增廣見聞,結交了很多人。
後出任新興太守主簿,參與壹郡機要,熟悉了官府的運作,對公文起草、上傳下達了然於胸。
隨後出任匈奴右部尉,管理胡人事務。
再然後,出任齊國中尉,開始管兵。
再到司馬穎幕府歷練,武職、文職都做過。
劉淵起兵後,他帶兵東征西討,積累了豐富的沙場經驗。
他其實真的比兄長劉和更適合當劉漢天子,因為後者只是“好學夙成”,書生成分比較濃。
當然,這不是說書生不適合當天子。有的書生讀書多,善權謀,手腕高,可通過權術手段馭下。
但妳也不看看這是什麽時候?這是亂世啊。
亂世還讓文人當天子,這不是扯淡麽?人心長草的時候,長期在外領兵的兄弟是可以掀桌子的。
劉和缺的就是在外帶兵打仗的經歷。
這也給邵勛提了壹個醒,如果他活的時間不夠長,沒能理順諸般事務,那麽繼承人的位置就不能交給沒有軍事能力的子嗣,因為他試圖建立的王朝,並非世家大族的天下,穩定性是不太夠的。
但如果需要世家來幫妳穩定王朝,那必然和光同塵,與他們打成壹片了。從某種程度上來說,也是最大的不穩定。
南朝晉宋齊梁陳五朝變幻,不都是世家大族拋棄了原本的皇室,換人了麽?
“劉聰……”邵勛的手指在平陽方向點了點,說道:“河北壹馬平川,無險可守,這麽打下去有點被動。”
盧誌壹聽,眉頭皺了起來。
這話他不愛聽。河北多好的地方啊,王霸之基啊!
曹孟德對此都愛不釋手。
就以鄴城為例,他在城西修彰渠堰,既消除了漳水水患,又給鄴城軍民提供了水源(長鳴溝)。
西門豹修建的天井堰也被曹操重築,使漳水回流東註,裏中有十二蹬,每蹬相距三百步,分置水閘門,分漳水為十二流,水流所灌處叫晏波澤。
他還在城南修建石塞堰,從安陽引洹水入鄴,匯漳水而東流,灌溉農田——現已淤塞。
曹孟德搞的這些水利工程,不但利於農田灌溉,還便於交通往來。
城西又有玄武池,不僅可排練舟師,周邊還環境優美,是壹處很好的遊覽之所。
有湖、有河、有渠、有溝,帶來了便利的交通,帶來了農業的豐收,帶來了優美的景色,妳當河北第壹名城的名頭是白來的?
只不過大晉朝以來,對河北不重視,太平年間很多水利工程就年久失修,戰爭爆發後更是無人問津,讓鄴城無法發揮出其全部實力罷了。
在盧誌看來,這會就不該猶豫了,直接將幕府遷到鄴城來,花大力氣修繕曹魏以來的溝渠、堰池、驛道、城池,令其重新煥發生機。
甚至於,如果陳公想享樂,打算修建園林,看在他願意來河北的份上,盧誌也不會勸諫,私下裏甚至會賣老臉籌來錢糧、丁壯,把園林、宮殿修好。
“不能被劉聰牽著鼻子走。”邵勛說道:“趙固來汲郡,目的有二,壹者穩定人心,二者窺伺我後路。我若精兵強將集於北方,則其放心大膽東進,圍攻朝歌,甚至二度嘗試攻打枋頭。我若調兵南下,他則退回汲郡固守,如此壹來,石勒面臨的壓力就小了。”
庾琛看著地圖,良久後問道:“如果先攻汲郡呢?”
他對汲郡是有點執念的。
從侍禦史之任外放,第壹個職位就是汲郡太守。於此鎮撫多年,到了最後,無奈之下也只能帶著軍民撤回河南。
如果能收復此地,他真的很想回去看看,看看他曾經治理、戰鬥並為之不眠的地方。
“不可。”邵勛直接否決了。
他不想給石勒機會。
開什麽玩笑,給石勒壹年時間,再攻中山、常山等地,勢必要難打很多。
今年就要打,壹棍子打死,不給他壹絲壹毫翻身的機會。
如果能達到這個目的,他甚至可以忍受讓趙固攻克朝歌、共縣甚至蕩陰等地。
庾琛默默點了點頭,道:“明公需要我等做什麽?”
邵勛看了眼老丈人,道:“公可至安陽坐鎮,說服士族豪強,出糧出兵,頂住匈奴。”
“聽聞趙固只有兩萬眾,守禦不難也。”庾琛說道。
“不。”邵勛搖了搖頭,道:“料敵從寬。趙鹿、孔豚二人將數千騎,名為隸於石虎,我看多半已被劉雅收服。河內、汲郡壹帶的戰事,多半已由這個劉漢宗室總攬,兵未必只有趙固這麽壹路。”
“確實。”庾琛苦笑了下。
石虎何德何能,能統禦趙鹿、孔豚這些“老兵油子”?
石虎首先需要證明自己,建立威望,才有可能讓別人服氣,進而投靠過來。
但他初出茅廬,距離首次領兵不過兩年罷了,能把手下那幫人帶好就不錯了,其他的別多想,真當劉漢朝廷不會限制妳啊。
“明公是想攻河內?”盧誌問道。
邵勛沒有直接回答,只說道:“憑什麽戰局就只能局限於河北壹隅呢?如今與匈奴開始的是全面戰爭,哪裏都可以打,沒有限制,只不過要分個主次罷了。”
盧誌若有所思。
邵勛又指著河內、弘農說道:“這兩處地方,拱衛並州外圍,可以打壹打。”
庾琛看著地圖。
河內倒還罷了,弘農的新安城可不好打啊,那相當於漢函谷關。
“庾公為司隸校尉,可知弘農情狀?”邵勛問道。
庾琛想了想,說道:“弘農這地方,王彌其實做不了全部的主。其人也不著惱,這幾年除了派出兵馬襲擾洛陽外,主要在陜城等縣清理豪強、分田練兵。”
“流寇賊子,終日就知道吃大戶。”盧誌罵了壹句。
邵勛有點想笑。
盧誌妳與王彌是不是有階級矛盾啊?
王飛豹確實喜歡吃大戶,然後分其錢糧、田宅,拉丁入伍。弘農諸縣被他折騰幾年,估計沒多少豪族了。若有,多半走了匈奴的門路,讓王彌不敢動他。
不過王彌歪打正著。打土豪分田地,對他這種流寇而言,其實是有好處的,能夠讓他從流寇向坐地寇的方向轉變。
幾年下來,說句難聽的,他在弘農的根基比石勒在河北的根基強上那麽幾分。
弘農百姓並不天然心向晉廷。
王彌把他們頭上的士人、土豪殺了,把田地分給莊客部曲,妳說他們向著誰?人都是現實的,主家已經沒了啊,日子還要繼續過。
邵勛笑完,又不著痕跡地看了眼盧誌。
毫無疑問,盧誌是世家大族出身,他的立場也是站在那邊的,將來如果……
邵勛心念電轉,想了很多。
說實話,農民起義軍的“革命性”是比較強的,破壞性也很強,對地方上的豪強士族殺傷力很大,比如王彌自青州壹路向西,三個月速通河南壹樣——有壹說壹,王飛豹的橫空出世,極大促進了大晉朝的塢堡、莊園建設水平,安全等級不夠的莊園已在那壹波被淘汰了。
邵勛也分田地,但他其實是“溫和革命”,即挑選打成壹片白地的地方安置流民,作為基本盤經營,沒有太多的地權糾紛,不用和士族正面對上。
即便不是壹片白地的地方,比如襄城郡,他也是通過多年的水磨工夫,靠著當地沒有什麽大士族的有利形勢,軍政齊下,壹點點消磨,讓地方豪族吐出侵占的土地和人口——其實,如果嚴格執行大晉朝的律令,比如幾品官占多少地,壓根就不會出現阡陌縱橫的世家大族,只不過沒人執行罷了。
“王彌如果龜縮不出,其實不好打的。”庾琛憂心忡忡地說道:“明公當年也在弘農打過仗,當知地勢、民情。若要擊敗王彌,還是得把他引出來。”
邵勛微微頷首,繼續看著地圖。
首要目標還是消滅石勒,這是主攻方向,其他的都是佯攻,不能主次不分。
但佯攻的布置,也十分緊要。若達不到牽制匈奴的目的,還不如不打。
“就這麽辦!”邵勛突然壹拍地圖,說道。
庾琛、盧誌二人有些奇怪地看著他。
“調銀槍左營北上至河陽三城,自陳留、濟陰、潁川征發壹萬五千人,發往河陽,以王雀兒為帥。”
“捉生軍西返,騾子軍北上,再請調禁軍驍騎軍,此數千騎,皆付於王雀兒,攻河內。”
“我要回壹趟河南,庾公隨我壹同南返。”邵勛說道。
“好。”庾琛直接應道,同時暗暗松了口氣,臭小子總算舍得離開鄴城了。
伱再不走,老夫就要讓吾女過來了。
邵勛又找來楊勤,說道:“找幾個騎術好的,快馬前往宜陽,令吾侄前來——浚儀相見。”
“遵命。”楊勤很快離去。
邵勛想了想,暫時沒什麽可吩咐的了。
他很清楚,現在輕易不能離開河北。壹走,局勢很容易生出變故,但河南又是老巢,不能久離。
他迫切需要壹個能兼顧河南河北,且交通便利、調兵調糧迅速的幕府駐地。
解答下上壹章的分歧
解答壹下上壹章的問題。
我說南朝變幻其實是天子被世家拋棄的因素,有人反對,說內鬥才是主要因素。
我想了想,感覺是我們認知不同造成的。
在我看來,壹個正常的國家,即便天子倒行逆施,即使皇室內鬥,也不該這麽輕易被扳倒,至少要打許多場大仗,死個十幾萬、幾十萬人才算結束。
但南朝不是,或者說不全是。
這讓我想到了壹個極端的例子,晚唐楊吳政權。
楊行密死後,其子楊渥繼位。
楊渥在位時,手下多少軍隊呢?
“北歸人”三萬人,這是比較能打的精銳。
黑雲長劍軍五千人,東院馬軍三千人,親軍數千。
地方上還有州縣兵,全部加起來7-10萬人還是有的。
然後楊渥生活奢靡,欺男霸女,名聲不好。
徐溫、張顥二人發動叛亂,用了多少人?其實就壹百多個人。
壹百多人,就把楊渥軟禁起來了,然後發號施令,政變成功。
然後徐溫又火並了張顥,獨攬大權,後來徐溫養子徐知誥建立了南唐,是為南唐開國皇帝。
壹百多個人就奪取了擁有7-10萬軍隊的政權,簡直不可思議。
其他軍隊為什麽不出兵反對?但凡任何壹個大將站出來,徐溫、張顥都要完蛋。
但就是沒有。
因為徐溫不動他們的利益,他們仍是刺史、兵馬使、指揮使……
其實和兩晉南北朝有點像,只不過從士族變成了軍頭。
軍頭們手裏掌握著大軍,是決定性力量,但他們就是墻頭草,就是作壁上觀。
他們絲毫不介意拋棄楊渥。
因為楊渥年紀輕,名聲又不好,不如換個人,反正他們的利益沒有絲毫損失。
在這個案例中,妳可以說是楊渥自己作死,生活那麽奢靡幹什麽?
為什麽欺男霸女?
為什麽威脅要殺了徐溫、張顥?
為了打馬球,把父親留給他保命的三千東院馬軍遷到揚州城外,妳是不是作死——當然,徐溫政變後,東院馬軍也沒什麽反應。
但如果楊渥不作死呢?壹樣有可能被搞。
因為就存在這麽壹個客觀事實:100多人組織政變,成功後不會有勤王大軍,不會有人來救妳,大家會拋棄妳。
這個事實是可怕的,也是我上壹章那麽說的主要原因。
有些讀者糾結皇帝自己不當人,自己內鬥等等,認為這是主要原因。
而我認為這只是誘因,世家大族集體作壁上觀,甚至推波助瀾才是核心問題。但凡他們站出來,表示支持皇帝,並聯合起來出動私兵部曲,都不至於這樣。
但他們沒有太多維護皇權的主觀能動性,因為即便改朝換代,對他們或許有影響,但影響壹時看不出來,或者影響根本不大,利益仍然能夠得到保證,所以沒必要為了維護皇權而出錢出兵。
簡而言之,南朝以及晚唐,都有壹股掌握著絕大多數社會資源、力量的勢力,前者是世家大族,後者是軍頭大將,他們在政變發生時作壁上觀,導致政變成功。
打個比方,假設皇帝擁有20%的軍隊,造反者擁有20%的軍隊,世家大族或軍頭大將掌握60%的軍隊。
當政變發生時,60%的軍隊(世家大族私兵或外鎮軍頭壹手帶起來的部隊)表示中立——這壹點,是我認為問題最大的地方,因為這涉及到體制,是最嚴重的問題。
而有些讀者認為掌握20%軍隊的皇帝自己作死是主要原因。
我個人的看法是,哪怕皇帝做得很好,也沒有人造反,但依然存在這麽壹個巨大的可能,這是最可怕的。
分歧在於各自認知、觀點不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