赘婿

愤怒的香蕉

历史军事

武朝末年,岁月峥嵘,天下纷乱,金辽相抗,局势动荡,百年屈辱,终于望见结束的第一缕 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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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六九章 镝音(中)

赘婿 by 愤怒的香蕉

2019-2-1 17:32

  典籍浑厚,案几古拙,树荫之中有鸟鸣。秦府书斋慎思堂,没有华美的檐牙雕琢,没有富丽的金银器玩,内里却是花了极大心思的所在,林荫如华盖,透进来的光芒舒适且不伤眼,即便在这样的夏季,阵阵清风拂过时,房间里的温度也给人以怡人之感。
  过了中午,三五好友聚集于此,就着凉风、冰饮、糕点,谈天说地,坐而论道。虽然并无外界享受之奢靡,透露出来的却也正是令人称道的君子之风。
  不过,此时在这里响起的,却是足以左右整个天下局势的议论。
  虽然针对黑旗之事尚未能确定,而在整个方略被推行前,秦桧也有心居于暗处,但这样的大事,不可能一个人就办到。自皇城中出来之后,秦桧便邀请了几位平日走得极近的大员过府商议,当然,说是走得近,实际上便是彼此利益牵扯纠葛的小团体,平日里有些想法,秦桧也曾与众人提起过、议论过,亲近者如张焘、吴表臣,这是心腹之人,即便稍远些如刘一止之类的清流,君子和而不同,彼此之间的认知便有些差异,也绝不至于会到外头去乱说。
  自刘豫的这只黑锅被扔到武朝的头上。黑旗乃心腹大患,不可不早除之的言论,在外界已经不是什么论题,只是乍然间终究成不了主流。待到平素稳重的秦桧忽然表现出支持,甚至暗暗透露已经将此方略呈上,众人才明白这是对方已经选定了方向,一时间,有人提出疑问来,秦桧便一一为之解释。
  “……自景翰十四年以来,女真势大,时局窘迫,我等无暇他顾,致使黑旗坐大。弑君之大逆,十年以来不能剿灭,反而在私底下,不少人与之私相授受,于我等为臣者,真乃奇耻大辱……当然,若只是这些理由,眼前兵凶战危之际,我也不去说它了。然而,自朝廷南狩以来,我武朝内部有两条大患,如不能理清,迟早遭逢难言的灾祸,或许比之外敌更有甚之……”
  秦桧说着话,走过人群,为刘一止等人的碗中添上糖水,此等场合,下人都已避开,不过秦桧素来礼贤下士,做起这些事来颇为自然,口中的话语未停。
  “这内患之一,乃是南人、北人之间的摩擦,诸位近些年来或多或少都在为此奔波头疼,我便不再多说了。内患之二,乃是自女真南下时开始的武人乱权之象,到得如今,已经一发不可收拾,这一点,各位也是清楚的。”
  秦桧这话一出,在座众人大都点起头来:“太子殿下在背后支持,市井小民也大都拍手称快啊……”
  “闽浙等地,军法已大于国法了。”
  “去年候亭之赴武威军上任,差一点是被人打回来的……”
  “武威军吃空饷、鱼肉乡民之事,可是愈演愈烈了……”
  “何止武威军一部!”
  这说话声中,秦桧摆了摆手:“女真南下后,军队的坐大,有其道理。我朝以文立国,怕有军人乱权之事,遂定下文臣节制军队之策略,可是久而久之,派出去的文臣不懂军略,胡搞乱搞!致使军队之中弊病频出,毫无战力,面对女真此等强敌,终于一战而垮。朝廷南迁之后,此制当改是理所当然的,然而万事守其中庸,这些年来,矫枉过正,又能有些什么好处!”
  “过去这些年,战乃天下大势。当初我武朝厢军十七部削至十三部,又添背嵬、镇海等五路新军,失了中原,军队扩至两百七十万,这些军队乘势涨了权谋,于各地作威作福,再不服文臣节制,可是其中擅权专权、吃空饷、克扣底层粮饷之事,可曾有减?”秦桧摇摇头,“我看是没有。”
  “军队规矩太多,打不了仗,没了规矩,也一样打不了仗。而且,没了规矩的军队,恐怕比规矩多的军队弊病更多!这些年来,越是靠近西南的军队,与黑旗打交道越多,私下里买铁炮、买火器,那黑旗,弑君的逆行!”
  秦桧声音陡厉,过得片刻,才平息了愤怒的表情:“即便不谈这大节,只求功利,若真能因此振兴我武朝,买就买了。可买卖就真的只是买卖?大理人也是这样想的,黑旗软硬兼施,嘴上说着只是做买卖,当初大理人还能对黑旗摆出个动手的姿态来,到得如今,可是连这个姿态都没有了。利益瓜葛深了,做不出来了。诸位,我们知道,与黑旗迟早有一战,这些买卖继续做下去,将来这些将军们还能对黑旗动手?到时候为求自保,恐怕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!”
  秦桧顿了顿:“我们武朝的这些军队啊,其一,心思不齐,十年的坐大,朝廷的命令他们还听吗?还像以前一样不打任何折扣?要知道,如今愿意给他们撑腰、被他们蒙蔽的大人们可也是很多的。其二,除了殿下手中拿真金白银喂起来的几支军队,其它的,战力恐怕都难说。我等食君之禄,不能不为国分忧。而眼前这些事,就可以归于一项。”
  他竖起一根手指。
  “打黑旗,可以让他们的想法彻底地统一起来,顺道与黑旗将界线一次划清,不再往来——不要拖拖拉拉!否则打完女真,我武朝内部恐怕也被黑旗蛀得差不多了。其次,练兵。这些军队战力难说,可是人多,黑旗附近,满荒山野的尼族也可以争取,大理也可以争取,一拨拨的打,练好了拖到北边去。否则如今拖到女真人面前,恐怕又要重演当初汴梁的惨败!”
  秦桧说完,在坐众人沉默片刻,张焘道:“女真南下在即,此等以战养战之法,是否有些仓促?”
  “子公,恕我直言,与女真之战,若是真的打起来,非三五年可决胜负。”秦桧叹了口气道,“女真势大,战力非我武朝可比,背嵬、镇海等军队纵然稍稍能打,如今也极难取胜,可我这些年来遍访众将,我江南局势,与中原又有不同。女真自马背上得天下,骑兵最锐,中原一马平川,故女真人也可来去无阻。但江南水路纵横,女真人即便来了,也大受困阻。当初宗弼肆虐江南,最终还是要撤兵归去,途中甚至还被韩世忠困于黄天荡,险些翻了船,故我认为,这一战我武朝最大的优势,在于底蕴。”
  他环顾四周:“自朝廷南狩以来,我武朝虽然失了中原,可陛下励精图治,天命所在,经济、农事,比之当初坐拥中原时,仍旧翻了几倍。可纵观黑旗、女真,黑旗偏安西南一隅,四周皆是荒山蛮人,靠着众人掉以轻心,四处行商才得保安宁,若是真的切断它四周商路,即便战场难胜,它又能撑得了多久?至于女真,这些年来老者皆去,年轻的也已经学会安逸享乐了,吴乞买中风,皇位交替在即,宗辅宗弼想要制衡宗翰才想要拿下江南……即便战事打得再糟糕,一个拖字诀,足矣。”
  “我等所行之路,极其艰难。”秦桧叹道,“话说得轻松,可这样一路打来,天南海北,恐怕也被打得稀烂了。但除此之外,我冥思苦想,再无其它出路可行。早些年诸位上书力陈武人专权弊端,吵得不可开交,我话说得不多,记得正仲为去年之事还曾面斥我圆滑。先相秦公嗣源,与我有旧,他门下虽出了宁立恒这等大逆之人,污了身后之名,但平心而论,他老人家的许多话,确是真知灼见,话说得再漂亮,实际上行不通,也是没用的。我揣摩嗣源公行事手段多年,唯有此时此刻,提出打黑旗之事,肃清兵事,最可见效。纵然是太子殿下、长公主殿下,或许也可首肯,如此我武朝上下一心,大事可为矣。”
  秦桧在朝堂上大动作固然有,但是不多,有时候众清流与太子、长公主一系的力量开战,又或者与岳飞等人起摩擦,秦桧未曾正面参与,实际上颇被人腹诽。众人却想不到,他忍到今天,才终于抛出自己的计算,细想之后,不禁啧啧称颂,感叹秦公忍辱负重,真乃定海神针、中流砥柱。又说起秦嗣源——官场之上对于秦嗣源,其实正面的评价还是相当多的,此时也不免赞叹秦桧才是真正继承了秦嗣源衣钵之人,甚至于在识人之明上犹有过之……
  赞叹之中,众人也不免感受到巨大的责任压了过来,这一仗开弓就没有回头箭。山雨欲来的气息已经迫近每个人的眼前了。
  ***********
  兵凶战危,这偌大的朝堂,各个派系有各个派系的想法,无数人也因为焦虑、因为责任、因为名利而奔走期间。长公主府,终于意识到西南政权不再是朋友的长公主开始预备反击,至少也要让人们早作警惕。世面上的“黑旗忧患论”未必没有这位心力交瘁的女子的影子——她曾经崇拜过西南的那个男人,也因此,愈发的了解和恐惧双方为敌的可怕。而越是如此,越不能沉默以对。
  而就在准备大肆宣扬黑旗因一己之私引发汴梁血案的前一刻,由北面传来的加急情报带来了黑旗情报首领直面阿里刮,救下汴梁民众、官员的讯息。这一宣传工作被就此打断,主导者们内心的感受,一时间便难以被外人知晓了。
  与临安相对应的,康王周雍最初起家的城市江宁,如今是武朝的另一个核心所在。而这个核心,围绕着如今仍显得年轻的太子旋转,在长公主府、皇帝的支持下,聚集了一批年轻、少壮派的力量,也正在努力地发出自己的光芒。
  自回到临安与父亲、姐姐碰了一面之后,君武又赶急赶忙地回到了江宁。这几年来,君武费了大力气,撑起了几支军队的物资和军备,其中最为亮眼的,一是岳飞的背嵬军,如今镇守襄阳,一是韩世忠的镇海军,如今看住的是淮南防线。周雍这人懦弱胆小,平日里最信任的终究是儿子,让其派心腹军队看住的也正是首当其冲的锋线。
  一场战争,在双方都有准备的情况下,从意图初步展现到三军未动粮草先行,再到军队集结,越千里短兵相接,中间相隔几个月乃至半年一年都有可能——当然,最主要的也是因为吴乞买中风这等大事在前,有心人的示警在后,才让人能有这么多缓冲的时间。
  纵然得到了这个朝廷中占比极大的一份资源,对于统筹各方势力、将所有各怀心思的官员们统和在一起的艺术,思维尚显年轻的君武还不够娴熟。于是在最初的这段时间里,他没有留在京城与先前不合的官员们扯皮,而是立刻回到了江宁,将手下可用之人都召集起来,围绕整个防御战略,争分夺秒地做出了筹划,力求将手头上的工作效率,发挥至最高。
  自刘豫的旨意传出,黑旗的推波助澜之下,中原各地都在陆续地做出各种反应,而这些情报的第一个汇集点,便是长江南岸的江宁。在周雍的支持下,君武有权对这些消息做出第一时间的处理,只要与朝廷的分歧不大,周雍自然是更愿意为这个儿子站台的。
  一如临安,在江宁,在太子府的内部甚至是岳飞、闻人不二这些曾与宁立恒有旧的人口中,对于黑旗的议论和提防也是有的。甚至于越是明白宁立恒这人的性格,越能了解他在行事上的冷酷无情,在得知事情变化的第一时间,岳飞发给君武的书信中就曾提出“必须将西南黑旗军作为真正的强敌来看待”“天下相争,绝不容情”,为此,君武在太子府内部还曾特意举行了一次会议,明确这一件事情。
  往日里,由于太子与宁毅曾经有旧的关系,也由于西南弑君大逆不好与武朝正朔相提并论,大伙儿谈及天下,总是强调下棋者不过金、齐、武三方,甚至于认为伪齐都是个添头,但这一次,便将黑旗作为“棋手”和“对手”的身份明确地强调出来了。
  一旦明确这一点,对于黑旗抓刘豫,号召中原反正的意图,反而能够看得更加清楚。确实,这已经是大家双赢的最后机会,黑旗不动手,中原完全归于女真,武朝再想有任何机会,恐怕都是难上加难。
  太子府中经历了不知道几次讨论后,岳飞也匆匆忙忙地赶到了,他的时间并不宽裕,与各方一碰头终究还得回去坐镇襄阳,全力备战。这一日下午,君武在会议之后,将岳飞、闻人不二以及代表周佩那边的成舟海留下了,当初右相府的老班底其实也是君武心中最信任的一些人。
  “我这几日跟大家聊天,有个异想天开的想法,不太好说,所以想要关起门来,让几位为我参详一下。”
  这些年来,君武的思想相对激进,在权势上一直是众人的后盾,但大多数的思维还不够成熟,至少到不了老奸巨猾的地步,在众多战略上,多数也是仰赖身边的幕僚为之参考。但这一次他的想法,却并不像是由别人想出来的。
  “吴乞买中风,宗辅宗弼南下,宗翰肯定要跟上,此战关系天下大局。华夏军抓刘豫这一手玩得漂亮,不管口头上说得再好听,终究是让我们为之措手不及,他们占了最大的便宜。我这次回京,皇姐很生气,我也想,我们不可这么被动地由得西南摆布……华夏军在西南这些年过得也并不好,为了钱,他们说了,什么都卖,与大理之间,甚至能够为了钱出兵替人看家护院,剿灭山寨……”
  君武坐在书桌后轻轻敲打着桌子:“我武朝与西南有弑君之仇,不共戴天,自然不能与它有联系,但这几天来,我想,中原情况又有不同。刘豫血书南下后,这几天里,暗地里收到的投诚消息有许多。那么,是不是可以这样……嗯,徐州李安茂心系我武朝,愿意反正,可以让他不反正……女真南下,徐州乃重镇,首当其冲,纵然反正能守住多久尚不可知,食之无味,弃之不可能……”
  他微微笑了笑:“我们给他一笔钱,让他请华夏军出兵,看华夏军怎么接。”
  “我们武朝乃泱泱上国,不能由着他们随随便便把黑锅扔过来,我们扔回去。”君武说着话,考虑着其中的问题,“当然,此时也要考虑许多细节,我武朝绝对不可以在这件事里出面,那么大笔的钱,从哪里来,又或者是,徐州的目标是否太大了,华夏军不敢接怎么办,是否可以另选地方……但我想,女真对华夏军也一定是恨之入骨,倘若有华夏军挡在其南下的路途上,他们必定不会放过……嗯,此事还得考虑李安茂等人是否真值得托付,当然,这些都是我一时瞎想,或许有许多问题……”
  君武的絮絮叨叨中,房间里的另外几人眼神却已经亮起来,成舟海首先开口:“或许可以做……”
  “啊?”君武抬起头来。
  却像是长久以来,追逐在某道身影后的年轻人,向对方交出了他的答卷……
第七七〇章 镝音(下)
  火焰熊熊燃烧,在岩洞内的山壁上摇晃出凶戾舞动的影子,猎猎刀光挟着那凶影翻飞在空中,岩洞里,是一场力量与凶勐齐在的舞蹈。?  ? ? ?·
  在火光中舞动的男子身形高大,他赤膊着的上身肌肉虬结,刚勇的轮廓与遍布的伤痕,在彰显着男人的勇勐与战绩。西南莽山尼族首领郎哥,在这片山野里,他猎杀过无数最凶勐的猎物,手中猎刀斩杀过上百勇敢的敌人,乃是此时的西南尼族中最显赫的首领之一。
  刀光舞动,他的身体犹如一只猎食的虎豹,在暴喝与出刀中也保持着巨大的张力,火光在燃烧之中映衬着他充满力量的身体。岩洞一侧,一名身材瘦小的黑衣老者正蹲在那里,看这一场刀舞。
  偶尔,老者开口说话,郎哥也回应一句。尼族的语言艰涩,外人难懂,但此时,我们知道他们的意思大概是这样的。
  “与外人交战不祥,你真的想好了?”
  “外人就是外人,大山是我们的,我郎哥想要,什么都可以要!”
  “有什么好处?”
  “前两年,东山那几部与外人来往,得了雷公炮。”
  “我们也有了。”
  “我们也要从外人手上拿,拿得不多,还要看人脸色!而且,多半给我们的也是不好的。不然,去年为什么炸死了自己人。”
  “唔,他们说是没学会。”
  “大山是我们的,外人来了这里,就要成了主人家,我要拿回来。山外来的读书人跟我说了,几年前来的这帮人,杀了汉人的皇帝,被全天下追杀,躲来这山里,把我们唿来使去,而且,他们到山里买路,我们部落在西,拿得最少,再这样下去,就要看人脸色……”
  “过来的人,每次礼数还是有的。”
  “那是他们怕我们!总之我已经决定了,原本没有那些外人,这几年我已经吞了东山,如今也不晚,山外的人愿意给我们帮忙,老舅公,他们就要发兵打进来。只要能杀光那些黑色旗子,取来那个姓宁的汉人的头,山外的人已经给我保证了……”
  “……”
  “……到时候,我郎哥就是这天南百万尼族的王!那铁炮,我要多少有多少!这件事莲娘也支持我了,你不用再说了”
  刀光噼过最勐烈的一记,郎哥的身形在火光中缓缓停住。他将粗壮的发辫顺手抛到脑后,朝着瘦小老者过去,笑起来,拍拍对方的肩膀。
  走向岩洞的洞口,一名体态丰盈美丽的女子迎了过来,这是郎哥的妻子水洛伊莎,莽山部中,郎哥武勇,他的妻子则智慧,一直辅佐丈夫壮大整个部落,对外也将他妻子敬称为莲娘。在这大山之中,夫妻俩都是有野心抱负之人,如今也正是年富力强的鼎盛时刻。一道议定了部族的整个方略。
  离开岩洞,下方郁郁葱葱的山林间,一簇簇的火光朝着远方延绵开去。强盛的莽山部,已经做好出兵的准备了。
  *************
  时间转眼间已至六月。布莱县,上午时分,军营礼堂里,罗业走上了前方的讲台。
  这是一场送别的仪式,下方正襟危坐的两百多名华夏军成员,就要离开这里了。
  却是一场好聚好散。
  罗业环顾了所有人。
  “你们有的来这里四年,有的三年,我跟你们大多都认识。华夏军讲民生民权,在这种……大战就要打过来的时候,你们为了家人,要离开这里,我们不做阻拦,但是……照例对各位有些叮嘱。”
  “你们不是华夏军最初的成员,第一次碰面时我们可能还是敌人,小苍河大战,把我们搅在一起,来了西南之后,很多人想家,过去有偷跑的,后来有我们说清楚后好聚好散的,这些年来,至少上万人回去了中原,但中原现在不是好地方。刘豫、女真与华夏军都是不共戴天的仇恨,一旦让人知道了你们的这段经,会有什么结果,你们是清楚的。这几年来,在中原,很多原本来过西南的人,就是这样被抓出来的……”
  “华夏军的情况,你们可以说,没有关系,我们有着怎样的想法,我们怎样练兵,有怎样的纪律,大可以说,我们华夏军在外头没什么不能见人的!但不代表你说了,人家就放过你……竹记传回来的情报,沾上这些事情的,很惨。 ·”
  “所以没有其它的,只有一条,藏住自己,又或者有这个条件的,带着你们的父母兄弟南下,可以来西南,觉得西南不安全的,大可以去武朝。找一个你觉得安全的地方,过这一辈子吧。当然,我更希望你们能够带上家人兄弟一道回来,想要打败女真人,拯救这个天下,很艰难,没有你们,就会更加艰难……”
  他话这样说着,下方有人喊出来:“我们会回来的!”
  于是又有人复合,罗业点了点头:“当然,你们如果回来得太晚,或者回不来了,打败女真人的功劳,就是我的了……”
  礼堂中的送别并不隆重,布莱的华夏军中,小苍河之战收编的中原人不少,其中的许多对于离开的人还是抵触的。初来西南时,这些人中的大部分还是俘虏,一段时间内,偷偷逃离的恐怕还不止罗业口中的万人,后来思想工作跟上来了,走的人数渐少,但陆续其实都是有的。近来天下局势收紧,终究有家人仍在中原,过去也没能接回来的,思乡情切,又提出了这类要求,却都已经是华夏军中的精兵了,上头批准了一部分,这些天里,又叮嘱了大量的事情,今天才是动身的时刻。
  事实上,当初被拉做壮丁的这些人多半是中原的下苦人家,平日里生活贫乏,见到的东西也是不多。来到西南之后,华夏军的军营生活未尝不像后世的大学,会议、训练、听课、听故事、讨论、看戏,这些事情,在往日里基本是没有过的。相对会说话了,会交流了,会一定程度的思考了,有一群兄弟了,这些牵绊难以轻松被割舍。
  一群人或者哭哭啼啼或者互相勉励,罗业将这两百余人送到了县外的山口,目送着人影完全消失,却有一拨人从山腰上朝这边下来,他定睛一下,过去敬礼:“老师。”
  “这是今天走的一批吧。”宁毅过来行礼,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  “是。”罗业道,“应该都会回来的,而且就算一时半会回不来,我想他们也会像种子一样发芽,将来会有惊喜。”
  “都会有惊喜。”宁毅笑了笑,“往日里走的也会。”
  “最开始逃走的,毕竟没什么感情。”
  “有恐惧就行了。”宁毅摆了摆手,招唿他朝山上走,“民族民权民生民智,华夏军的想法,说起来很漂亮,懂的不多,今天这些走的,能懂的,打心里相信的,能有几个?”
  “……”罗业愣了愣。
  “这几年来,就算有小苍河的战绩,我们的地盘,也一直没有办法扩大,周围都是少数民族是一方面,怕扩得太大,弄浊了水是一个方面。但归根结底,我们能给别人带来什么?主义再漂亮,不跟人的利益挂钩,都是扯淡,过不了好日子,为什么跟你走,砸了别人的好日子,还要拿刀杀你……不过,情况就快不一样了。”
  “女真人……”
  “中原开战,就要打成一锅粥。哪怕你只在华夏军呆过一个月,跑回去了,活下来了,女真人杀过来,你会想起华夏军的,口号不明白,可以先用嘛,既然要用,就要去想,开始想了,就跟接受相差不远了……我们能不能往前走,不在于我们说得有多好民智?民族?民生?民权?那是什么东西在于武朝做得有多失败。”
  罗业眼前亮了亮:“武襄军就要围小凉山,莽山部也已经蠢蠢欲动,老师,决定好打了?什么时候去,罗业愿为先锋。”
  “不要小家子气,武朝做得多失败,不见得要靠打败武朝来证明。前几天,徐州李安茂的人到了和登,提出一个请求,希望我们出兵代守徐州。”
  “徐州?”罗业皱起眉头,“太远了吧,而且他们怎么想要我们出兵,这一东一西的……”
  “是有点异想天开。”宁毅笑了笑,“徐州四战之地,女真南下,首当其冲的门户,跟我们相隔千里,怎么想都该投靠武朝。不过李安茂的使者说,正因为武朝不靠谱,为了徐州存亡,不得已才请华夏军出山,徐州虽然几度易手,但是各种军械库存相当丰富,许多当地大族也愿意出钱,所以……开的价相当高。嘿,被女真人来回刮过几次的地方,还能拿出这么多东西来,这些人藏私房钱的本领还真是厉害。”
  “老师是想……接下这笔?”
  宁毅看着山外:“这些年来,离开华夏军的人很多,回去中原、江南,有被抓出来的,有幸存的。幸存的都是种子。徐州是个饵,但是我们考虑了,这个饵未必不能吃。初步考虑,是让刘承宗将军带八千人左右东进,这一路上,辎重或许不能带太多,也有危险,但还要打得漂亮。我建议了由你随队带一个精锐团,你们是一把火,要是点起来了,星星之火,也就可以燎原。”
  罗业点了点头。这几年来,华夏军居于西南不能扩大,是有其客观理由的。谈华夏、谈民族,谈人民能自主,对于外界来说,其实未必有太大的意义。华夏军的最初组成,武瑞营是与金人战斗过的精兵,夏村一战才激发的血性,青木寨居于死地,不得不死中求活,后来中原民不聊生,西北也是生灵涂炭。如今愿意听这些口号,乃至于终于开始想写事情、与先前稍有不同的二十余万人,基本都是在绝境中接受这些想法,至于接受的是强大还是想法,恐怕还值得商榷。
  进入西南之后,要向外人宣传民族民生等事情,效率不高,人能为自我而战后带来的力量,也唯有在不得不战的情况下才能让人感受到。即便经了小苍河的三年浴血,华夏军的力量也只能困于内部,无法切实地感染外界,便是攻下几个城镇,又能如何呢?恐怕只会让人仇视华夏军,又或是反过来将华夏军腐蚀掉。
  由西南往徐州,相隔千里,途中或许还要遇上这样那样的困难,但若是操作好了,或许就真是一簇点起的火光,在不久的将来,就会得到天下人的应和。至于在西南与武朝大干一场,效果便会小很多。
  不知中原怎样了……
  罗业想着,拳头已无声地捏了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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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中原,唿啸的热风卷起了漫天的土尘,一道一道的人影行走在这大地之上,远远的,巨大的烟柱升腾。
  这行走的人影延延绵绵,在我们的视野中拥挤起来,男人、女人、老人、孩子,皮包骨头、摇摇晃晃的身影逐渐的拥挤成海潮,不时有人倒下,淹没在潮水里。
  饿鬼,这些摇摇晃晃的生命看似无意识地朝着一个方向涌过去。
  汴梁,曾经这个天下最为繁华的城池,是他们前方的目标。
  战争的号声已经响起来,平原上,女真人开始列阵了。驻守汴梁的大将阿里刮聚集起了麾下的军队,在前方三万余汉人部队被吞没后,摆出了拦截的态势,待看到前方那支根本不是军队的“军队”后,无声地唿出一口长气。
  “娘的……地藏菩萨啊……”
  经了一生杀戮之后,这位年过六旬,手上人命无数的老将,其实也信佛。
  这或许是他从未见过的“军队”。
  自从春天开始肆虐,这个夏天,饿鬼的队伍朝着周围扩散。一般人还想不到这些流民方针的决绝,然而在王狮童的带领下,饿鬼的部队攻城略地,每到一处,他们抢夺一切,烧毁一切,储存在仓中的原本就不多的粮食被掠夺一空,城市被点燃,地里才种下的稻子同样被毁坏一空。
  原本失去了一切,饱尝饥饿的人们尽情地毁灭了他人的希望,而家中的一切都被毁掉,沿途的居民不得不加入其中。这一支军队没有规矩,要报仇,尽管杀,可是不会有人赔偿任何东西了。未死的人加入了队伍,在经过下一个城镇时,由于根本无法控制住整个破坏的态势,不得不加入其中,尽可能多的至少让自己能够填饱肚子。
  饿鬼的数量很快就超过了周围城镇的承受能力,如同飞蝗一般的席卷、吞噬,人越多,肚子越饿,肚子越饿,破坏越大,易子而食早已经在这支队伍中出现,在队伍中倒下的,也会在腐烂前被迅速地转化为养分。人在饥饿之中,要坚持几个月才会变成野兽呢?正确的答案根本不是以月来计的……
  在经过了几个月的积累之后,王狮童终于带领着众人,冲向了汴梁。
  女真的精锐军队,却并非大齐的军队可以比拟的。
  饿鬼拥挤而上,阿里刮同样带领着骑兵向前方发起了冲击。
  最前方的,是在金兵之中虽然不多,却被称为“铁浮屠”的重骑。
  高大的战马身负沉重的铁甲冲向了那一片拥挤的人海,最前方的饿鬼们被吓得后退,后方的人又挤上来。两支潮水冲撞在一起时,饿鬼们麦秆般的身体被直接撞飞撞烂了,血腥气蔓延开去,骑兵犹如绞肉机一般犁开了血路。
  每一次撞击,每一下挥刀,都能确确实实地撞开或斩杀眼前的敌人,战斗中,饿鬼们带着无意义的哭号冲上来,第一个时辰,女真的士兵摧枯拉朽地斩杀着这些毫无阵型的汉人饥民,然而饿鬼延绵不绝,仍旧如海潮般的涌来。铁浮屠的士兵被人的身体压垮在地,他们起身继续战斗,更多的人上来了,人们拿着石块,砸打那些盔甲,有人的盔甲被掀开,皮包骨头的饿鬼扑了上来,用嘴撕开了对方的皮肉,吃了下去……
  更多的地方,还是一面倒的杀戮,在饥饿中失去理智和选择的人们不断涌来。大战持续了一个下午,饿鬼的这一支前锋被击垮了,整个原野上尸体纵横,血流成河,然而女真人的军队没有欢唿,他们中许多的人拿刀的手也开始颤抖,那中间有害怕,也有着力竭的疲惫。
  作为女真人中最老的一批将领,阿里刮甚至跟随阿骨打参加过护步达岗之战,当时,两万人追杀七十万大军的声势,是女真人一声都难以忘记的骄傲,但在今天,一切都不一样。八千精锐击垮了近六万人后,一千多人被消耗在这绞肉场里,其他人毫无胜利的喜悦。
  那战场上,血海里,还有断手断脚的饥民在呻吟、在哭泣。更多的饿鬼还在聚集过来。
  当晚,阿里刮撤回汴梁,依靠着坚城据守,饥民群浩浩荡荡地蔓延过这巍峨的城池,仿佛是在耀武扬威地,肆虐四方……
  *************
  吐蕃。
  这一刻,整个天下最安静的地方。
  高原上的气候让人难受,但在这里多年,也早已适应了。
  大帐之中,郭药师就着烤肉,看着从中原传回来的消息。
  局势混乱,各方的博弈落子,都蕴含着巨大的血腥气。一场大战即将爆发,这每每让他想到十余年前,金人的崛起,辽国的衰败,那时候他惊才绝艳,想要趁着天下倾覆,做出一番惊人的事业。
  他是最初挑战女真的汉人,几乎在正面战场上打败了号称女真军神的完颜宗望。
  这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,张令徽、刘舜臣的出卖,武朝的无能令他不得不投靠了女真,随后夏村一战,却是彻彻底底打散了他在金军中建功立业的期望。他弄死张令徽与刘舜臣后,率领大军西进吐蕃,试图休养生息,从头再来。
  面壁十年图破壁,如果真有这个可能,如今十年之期也已经过了。
  金、武即将大战,中原热血未息者也会籍着这最后的机会,参与其中,如果自己出山,也会在这天下发出灿烂的光和热?这些时日以来,他每每这样想着。
  想着想着,他的思绪便会转往南面的那座山谷……
  达央……
  从中原发来的情报中,天下每每想起黑旗,看的多是有那宁立恒坐镇的西南三县,它与各地的贸易,宁立恒的诡计,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,但只有身居吐蕃的郭药师能够明白,那根本不是华夏军的主力。
  自小苍河南下,与女真人血战,曾经阵斩娄室、辞不失的黑旗军主力大部……郭药师曾经率领怨军,在按捺不住的心思里与达央方向的军队,起过冲突。
  只有他明白,这支在安静中一直雌伏的军队,有着怎样恐怖的战斗力。它会在什么时候出去呢,到那一天,女真人再度面对了它,会是怎样的一种状况呢?
  每每想起此事,郭药师总会渐渐的打消了离开的念头。
  自古美人如名将,不许人间见白头。这天下,在逐渐的等待中,已经让他看不懂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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