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
军魂 by 老土
2018-5-28 19:32
第一章 又是一个女娃
浏阳河从浓绿的大围山里流出。出山时,水流立变为湍急泻落下去,碎成了万粒珠玑,嗬荷地响。跃入永和时,地势显然要平坦多了,河水便有如一条玉带于绿树芳草间迤逦远去。
浏阳河滔滔不绝,不分昼夜地向着湘江,向着大海奔涌,尽管它九曲十八弯,然而每一次回漩它便重新凝聚了力量,又开始了一次新的拼搏,新的腾跃。
一方山水一种精神。浏阳地处湘中,湖湘文化的熏陶,地理环境的影响,使这块红色的沃土生长着拙诚、刚正、强悍,孕育着浏阳人卓有特质的秉性和品格。千百年来,浏阳河以她丰腴的乳汁,抚育着一代又一代的劳动者、创业者、开拓者。仁人志士们从这里走出,将军们从这里走出……这里是永和镇小板桥乡窑前村。这是公元1908年1月26日(农历丁末年腊月二十三)早晨,离过年只有几天了,村子里比往日唯一不同的是这里那里不时有几声鞭炮的炸响声,是小孩子在玩炮仗,使这死气沉沉的村子里显出一丝儿活气。河水仍是不分昼夜地流,依旧是平静的、温柔的,朦胧而且神秘,山的倒影、树的倒影,随着微微的波浪在水里荡漾。
山脚下藏着几栋破旧的土墙茅屋,很矮小,有些屋子向前倾下来,有的向后仰着,似乎只要一场大风便会完全坍塌似的。屋后一片竹林,鞭子似的多节的竹根从墙垣间垂下来。房梁上停满了麻雀,它们拍打着翅膀,扑楞楞地叫。这时,左侧一栋屋里,不时传出女人生孩子时痛苦的呻吟声,有几个妇女进进出出,坪院里已聚集了好些老人,一个个神情紧张,眼睛不时往屋里瞅。
一黑脸汉子蹲在门口,不停地抽着旱烟,抽了几口,就咳嗽起来,两颊的肌肉,由于紧张而不停地抽搐。他叫李光田,是这家户主,这是位朴实憨厚的农民,眼睛特别大,眉毛又粗又黑,头上系一块粗布手巾,初看上去,似乎有点粗俗,有点土头土脑,但要是认真的注意他那双炯炯的摄人魂魄的眼睛,一定会看出这是个善良正直、人穷志高的硬汉子。屋里妻子的呻吟声,牵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,他既兴奋,又焦急不安,耳朵老是侦听着屋里的声音,蹬蹬蹬!是谁奔跑的声音,干什么要奔跑呢?不会出了什么事吧?他心里咯噔一下,握烟杆的手却抖得厉害,烟末都撒在地上了。他索性不抽。
是一帮忙的本家女人跑出来抱柴禾去烧热水。
他忙问:“快了吗?”
“快了,”女人说,“你准备着当爹吧!”
李光田就靠租佃两亩半薄田生活,尽管他起早贪黑地辛勤劳作,日子仍过得紧紧巴巴。眼下又将添一张口,日子无疑会更为艰难。他一想到自己的家境,像是有谁朝他发烫的身子浇了一瓢凉水,冷入骨头里去了。
“哇——”一声婴儿的啼哭从屋里传来,清脆而宏亮,像云缝里挤出来的炸雷。李光田心里不禁又咯噔一下,渐而发凉的心田似乎又复旺炽了,他两眼闪闪发光,额角上的淡红色转为深朱,虽然他的嘴唇簌簌地抖着。
接生婆是本家的一位兄嫂,这时她笑着抱着婴儿从里屋走了出来朝李光田说:“光田,恭喜啊!”
李光田把烟杆一扔:“是吗?”把一只黑黝黝的瘦骨嶙峋的大手舞了起来。
本家兄嫂说:“光田啊,你给取个名字。”
他忙抱过孩子,只见孩子一张小脸粉红粉红,虽身子细瘦细瘦,却秀眉秀眼。他不禁皱了皱眉:“怎么又是个女孩?”
“女孩好啊,女孩对爹娘孝顺。”兄嫂说。
李光田头一个孩子是女孩,他就盼着能生个男孩,庄户人家就巴望有个男孩能下田出力。
这时,东边山凹的早霞变成了一片深红,云层的后面跳荡着一种极强的光亮,它好像在寻找着云层稀薄的地方,从那儿冲将出来。各种鸟雀的啼鸣渐渐高了起来,各处都和奏着。那一湾河流,这会居然清澈得令人惊叹,也像一只会歌的鸟雀,唱着娓娓动听的歌。
李光田脸上就有了笑容,他瞧着孩子说:“孩子是早晨出生的,就叫旦娃吧。”
“好啊,这名字好。”本家兄嫂欢喜地说。
一位老人是他的本家堂叔,曾读过几年私塾,走过来笑着捋着胡须道:“旦娃,这名字极佳。旦者,晨也;晨者,一天之初始也。一天之计在于初始,万事万物的兴盛就在于起端。光田,旦娃子会给李家带来兴盛啊!”
李光田高兴了,忙进屋去拿来一挂长长的鞭炮,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挑着放。鞭炮“噼噼叭叭”地炸响着,跳着,旋着,飞着,闪烁着五彩的光辉,溅作灿烂纷纭的云朵,给人以莫大的愉悦和欢乐,使这平日死寂的山村终于有了过年的喜庆的色彩和气氛。传随着鞭炮的轰鸣,初生婴儿被施以最圣洁的洗礼。也许没有人想到,是这鞭炮的巨响锤铸出一位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,或许是鞭炮的火光淬就了浏阳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吧!
冬末的夜很冷,天上的星斗似乎怕冷,又像是怕风,全都藏入黑漆漆的天幕,墨黑的夜粘住了每个角落,黑得如同把山村扣在锅底下。
孩子们早已睡下,李光田与贝兴生两口子都还没睡,在商议着什么事儿。屋里一盏油灯,灯光昏昏黄黄,火苗像一粒炉里举出的火炭渐渐变暗,像是将要熄灭似的。
李光田两眼盯着那点豆大的灯火,阴沉着脸,一口浓痰在他喉管里滚动,咻咻地响。好容易吐出一口痰,他说:“孩子他娘,该给旦娃子找户婆家了。”
贝兴生一惊,说:“旦娃子还小,还只六岁。”这期间,贝兴生又先后生了两个小孩,加上前头的两个,一共四个,全是女孩,日子就显得更加困顿。由于过多的生育,又加上没有什么吃的,虽说她年龄不过三十出头,但脸色蜡黄,瘦骨嶙嶙,像一个弱不禁风的病者。
“不小了,大妹子不也是只六岁就送去人家做了童养媳嘛!”李光田说。说完,便蹙紧眉头,好像在那一丛镰刀形的眉毛上,压着百十斤重的重担一样。他心里当然明白,孩子还只六岁就要送去人家,自然是太小了,家里只要日子还能过得去,谁会忍心舍弃呢?可是,家里的日子越来越窘迫,几乎是度日如年了。加上他又患了严重的肺病,山里人称痨病,说到这种病,谁都是谈虎变色。他拖着这有病的身子,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,别说要把孩子们一个个哺育成人,就是要让他们好好地活命也是很难很难的了。没有明天,没有希望,有的只是贫穷,一种透心的、彻底的饥饿和深深的恐惧。
贝兴生自是知道丈夫的难处,为了活命,也只能这样了,她看了丈夫一眼,叹了一口气说:“好吧,但愿能找到一户好人家。”
一夜无语,但他们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谁都没睡着。
只有风呼呼地吹着窗纸嚓嚓地作响。
第二天一早,李光田便出门去了,他是去柞树湾找一位姓古的郎中。古家是世代行医郎中,是户殷实富裕的人家,古郎中叫古德训,在永和一带是个有名的人物。李光田的病也是请他看的,故而李光田与他认识。
古家是座青砖青瓦的大院,他走进院门,只见院子里青砖铺地,山墙很厚,墙面上长出一片片青色的莓苔,青苔经过腐蚀,贴在墙上,像一块块黑斑,他便闻到一股腐木和青苔的气息,一种宅深年久的气息。他莫名的有种胆怯,有种忐忑不安,但还是直奔大门。
古德训正好在家,在给几个乡邻看病。古德训不过来岁年纪,头戴一顶黑缎瓜壳帽,身着黑缎子袄,是个实实在在的土财主。他对人总是先给人笑脸,因而在当地名声并不坏。
待几个乡邻看完病后,李光田这才凑上前去一拱手道:“古先生,您忙啊!”
古郎中随即抬起头来,两眼闪动着狡黠而阴冷的光亮,下颏上几缕苞米缨般的黄胡子可笑地抖动着,嗬嗬地笑了几声:“是光田啊!你那病好些了吗?”
“嘿嘿!托您的福,好多了。”
“要不要还转个单子?”
“劳您费心,我这个病嘛,反正一时半刻也好不了,阎王爷又不肯收留我,就只能让它去吧。”他说。
古郎中就收了笑容,问:“那你今天来是有别的事吗?”
“是这样,古先生,”他说,“我今天是为我家旦娃子来的。不怕您笑话,就是为旦娃子来找口饭吃。”
古郎中便两眼瞅他问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古先生,我知道您这里吃穿不愁,可是……”他忽然变得口吃起来,像有什么憋得他喘不过气来似的,他竭力将眼睛睁大,咬牙吱地抽口气,接着说:“我……我家旦娃子姿质愚钝,不……不知您先生能不能看……看得上……”
“多大年纪了?”
“六岁,能够烧火做饭了,您就当家里添一个打杂的小伙计。”他躬着腰,却全身不禁燥热起来,胸口像着了火似的辛辣。
“唔!我家天顺伢子今年十岁,两人年纪倒还相当,只是,孩子又这么小,你舍得吗?”
“怎么舍不得,能进到古家,这可是从糠箩跳到米箩的大好事,我还担心高攀不上咧。”
“这样吧,明天你领了你家旦娃子来看看。”古郎中蹙着眉头想了想道。
“好的,我明天这就带来。不过,孩子终究还小,不懂事,以后您还要多担待些。”
“这个自然。但我要说清楚,我们古家也养不起闲人,进了我们古家的门就得做事。”古郎中说这话时一脸严肃。
“那是那是,”他接着说,“孩子在屋里早就学着做事了。”他说这话时,却鼻子一酸,几乎落泪。
“我们古家也不是随随便便能进的,能不能进我古家的门,那还不一定,还得明天看了人再说。”古郎中又加了这么一句。
李光田心里一愣,不过,人家总算没有拒绝,这事就还有几分希望嘛!他这么想着便起身告辞,一双穿着糯谷草草鞋的大脚,把大道扑蹬起一串尘烟。
旦娃子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家了,一个才六岁的女孩,竟然要去别人家当童养媳,做母亲的能不像割心割肺般地疼吗?天还未断黑,贝兴生就拿了个簸箕挨家挨户去借粮,好不容易才借到了一簸箕谷,她便又连夜把谷磨成粉。这种粉自然有不少糠皮,但对于他们家来说,能吃上一顿带糠的谷粉已算是一种稀有的享受,平时就只能喝上掺着野菜团子的粥和汤了。她一边推磨,一边想着旦娃子,眼泪水就又止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。
第二天一早,天边刚露出一抹熹微的亮色,贝兴生就起来了,一径去了灶下,把火生燃,便忙碌着用谷粉贴出一个个谷粉粑粑。谷粉粑粑虽然难咽下去,但吃着能饱肚子,不像那些散团子糊糊,吃到肚子里一泡尿一拉肚子里就又咕咕叫了。而且谷粉粑粑让柴火一煎,焦黄焦黄的,满屋子就有一股香喷喷的味儿。
“哇,好香!娘,您今天做什么好吃的了?”门外有人喊,是旦娃子。旦娃子每天都起得早,虽只有六岁,但懂事,每天都早早地起来去放牛。她去牛栏屋,闻到了从灶房飘出的香味儿,便止不住推开门,从门口伸进来一只黄绒绒的脑袋来,由于缺营养,脖颈细得像只小鸡,仿佛一用力便能掐住似的。
贝兴生便拿起一只贴好了的粑粑,朝旦娃子说:“娘给你贴粑粑咧,来,拿着,是不是馋着了?”
旦娃子摇着头说:“娘,您吃,我不饿。”
“娘叫你吃你就吃嘛,快,拿着。”
“妹妹们都有吗?”
“有,有,你只管吃。”
旦娃子这才拿起粑粑放进嘴里咬了一小口。她不愿一下子就吃完,她要留着慢慢吃,慢慢吃才有味道,一年才难得吃上一回嘛!
“好吃吗?”
“好吃。”
“好吃就多吃点。”贝兴生眉眼一团笑,说着又去灶上拿了两个。
“不要了,娘,留着您和爹吃。”旦娃子说着转身便出了屋,她把那只仅咬了一口的粑粑放进衣兜里,便去牛栏屋里牵出那头大水牯,然后高高兴兴地吆着牛往河边走去。
河水静静的,山的倒影、树的倒影,随着微微的波浪在水里荡漾。蓝天上透出些红色,又待了一会儿,红中透出明亮的金黄来。跟着,红霞碎开,金光一道一道的射出,河边的垂柳、沙滩、草丛,以及飞鸟的翅膀上都闪烁起金灿灿的光亮,各种各色的野花,都顶着露水珠开了。眼前的这一切,今天在她看来,比往日都要美,都要可爱。昨天晚上,娘就告诉她今天吃过早饭,爹就要领她去一处好人家,那里有饭吃有衣穿,不用再愁饿肚子、再愁没衣服穿了。
可她不依,她对娘说:“娘,您别让我出去,我就在家里跟着娘。”娘说:“跟着娘有什么好,只有野菜糊糊吃,饿肚子啊!”她说:“我就吃野菜糊糊。”娘叹一口气说:“傻娃子,野菜糊糊也填不饱肚子啊!”娘说着,眼泪又止不住地从脸颊流落下来。她见娘在流泪,惊讶地睁大两眼问:“娘,您怎么哭了?”娘忙说:“娘没有哭,我家旦娃子长大了,懂事了,我就知道你是最听娘的话。
”我当然是听娘的话了。“娘就高兴了,接着她说:”对对,我家旦娃子最乖……“她知道,今天这是最后一次给家里放牛,以后这放牛的活就得由妹妹来干了。这头大水牯似乎也知道她要走,居然紧挨着她,摇着尾巴,伸出舌头,舔舔这舔舔那,蹬蹬蹄子又刨刨地。她小小年纪,不明白什么叫依依不舍,但她看着这一切,心里忽然一阵难过,伸开两手,一下便抱住了大水牯的颈脖,并掏出那只未吃完的谷粉粑粑,全塞进了大水牯的嘴里。
吃过早饭,爹就领她上路了。
走了好长一截路,李光田一直默默不语。他知道去给人家做童养媳,实际上是去给人家干活。收养童养媳,这是中国几千年来的一种落后的封建陋习,这些家境贫困的幼小女孩子被送去富裕人家当童养媳,从小就被当作牲口一样奴役驱使,不是为了活命,谁忍心愿意舍弃自己的女儿呢?旦娃子这一走,小小年纪,谁又能疼她关心她呢?以后会怎么样?不会受欺负吗?晚上睡觉会有人替她盖好被子吗?衣服破了会有人替她缝补吗?……他低头这样想着,心里酸酸的。
”爹,那好人家在哪呀?“旦娃子轻声问。
”就快到了,不远。“
”怎么没看见屋呢?“
”过了这山口就能瞅着哩。“
”爹,我不去。“
”听爹的话,去了可好哩,“李光田喉头有些梗塞道,”那里有饭吃,不像我们家光吃野菜糊糊。“”能带回来吗?“”这——“李光田一时语塞,不知该怎么回答。
”带回来,我给娘吃,给爹吃,给妹妹吃。“
李光田就使劲地亲着女儿,连眼泪也糊在了旦娃子脸上。
旦娃子进了古家的门,头一天婆婆就扔给她一只大竹筐,叫她去寻猪草。
”上哪去寻呀?“旦娃子问。
”这还要问吗?一个这么大的地方,哪儿有猪草就往哪儿去就是。“婆婆瞪了她一眼道。
见到婆婆这么一副凶相,她哪还敢问,赶紧低下头提过大竹筐。
”记着,到外边别玩,要是让我瞧见你在外边疯玩,看我怎样收拾你!“婆婆狞恶地挑起眉毛,又说。
”知道了。“她说。
”寻不到一筐猪草,就别回来吃饭!“婆婆说这话时,提高了声音,尤其是说到后一句时鼻子里还重重地哼了一声。
旦娃子吓黄了脸,低着头不敢望她,忙转身提着竹筐往门外走去。
蒙睡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山野,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,山野里,呈一片腐旧的灰黄。天壁阴沉沉的,一片青灰色。太阳懒懒地在云缝里照耀着,无声地俯瞰着灰黄和阴影。只有田间地头,间或有一丛一丛的野草冒出些许小小的嫩绿色的芽尖,这才像是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。
山野里,除了她以外,再没有人活动,一片静谧。这地方人生地不熟,她不知道要上哪儿寻猪草。再说,还未到开春,好些野草早已枯死。她有些不知所措,但一想到婆婆凶狠狠的样子,却不禁打了个寒颤。她不明白,婆婆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凶,在家里爹娘从未对自己凶过,她也要出去寻猪草,可是每次出去,娘总是要叮嘱:”旦娃子,记着,要早点回来。“”娘,我记着了。“她说。
”别到山墈边上去,当心摔着。“
”我知道。“
”草多的地方,先用根棍子拨弄拨弄,怕有蛇和毒虫什么的,当心别咬着。“”知道。“”知道知道,就是没往心里去。“”娘,您都说了多少遍了,我全都记住了,要不要我背给您听?“旦娃子说着冲娘调皮地扮了个鬼脸。
”这死娃子!“娘说着就笑了。旦娃子也笑得格格的,冲娘调皮地吐了下舌头就背着竹筐一蹦一跳地跑开了……想着想着,她眼前就老晃动着娘的身影,可是一睁眼,娘就又不见了,她便赶紧闭上眼睛,谁知,这次眼前出现的竟而是婆婆凶狠狠的样子,心一下子就吓得紧缩起来。她便放下竹筐子,两眼缓缓开启,对着这沉寂的山野,愣愣怔怔地发呆。
忽然,一阵声音有如雷鸣一般轰轰隆隆从遥远的天边一直响到耳边:”你要是寻不到一筐猪草,就别回来吃饭!“这是婆婆对她说的狠话。这声音使她心颤肉跳,止不住背脊心里榨出一身汗来。她便赶忙拾起竹筐,匆匆地赶往河边去。
河水在冬日的阳光下轻轻地淌,河水很清,可以望见水底长着的各种水草。
她知道,有好些水草是可以作猪草的。有一种草叶子很小,像小虾米,成团地绕着一根长长的藤蔓长着,她给它取个名字叫”虾米草“;有一种草像兰草叶,较厚,肥肥的,很有肉感,她便叫它”兰花草“……多了,好些她都说不上名字。
河边静静的,就她一个人,她把裤腿挽高下到水里去。离开春还有些日子,河水很冷,她不禁打了个冷噤。可她还得咬牙坚持着,拼命的去扯那些丝草,一把一把地扯,扯了便使劲往岸上扔,尽力使劲去抵御腿上那针刺般的凉意。
扯了一会,她便又赶紧跳上岸去,坐到草滩上,双手用力去搓那两条冻得通红的腿。
可是两条小腿仍是针刺般的地疼,她不知如何是好,便又想着娘了,要是娘在这里,是决不舍得让她下到这么冷的河水里去的。想到娘,一阵无法抑止的哽咽便涌上喉头,眼泪一叭嗒,就又呜呜地哭了。
这时,有人冲她嗞嗞地笑。
她一抬眼,是两个男孩,不知是什么时候竟然站在她面前,一个是古郎中的儿子,叫古天顺,比她大4岁,另一个比她才大1岁,是古天顺的表弟。两个男孩朝她怪怪地笑。
她见面前站着两个男孩,心里便有些惊慌,忙问:”你们来这里干什么?“古天顺说:”你不认识我吗?我可认识你,你叫旦娃子。“那个表弟便说:”他可是你男人。嘻嘻,快叫男人啊!“旦娃子突然被雷击了似的,身子猛一哆嗦,随又低下头去,不敢望他。
古天顺忽然说:”我们来骑马马吧。“
”好哇,“表弟说,”谁做马马呢?“
古天顺说:”当然是旦娃子,她是我媳妇。“
”好啊,好啊,旦娃子做马马啊!“表弟拍着巴掌嚷。
”我不做!“旦娃子忽然抬起头,一副很倔强的样子。
”你敢?你是我老婆!“古天顺在那一刻双眼霍然圆了,气呼呼地一下把她掀翻在地,一下骑了上去,大声吆喝道:”驾!驾!快走呀!“旦娃子费力地爬了几步,两条腿不仅针刺般的疼,还有些麻木,一张小嘴就嘟了起来,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。她在家里从未受过这么大的委屈,古天顺的一声喝斥使她的眼角一片晶莹。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。每个人的尊严都值得他人尊重,即使是小孩。她眼睛开始鼓起来了,胸口开始粗粗地喘气了,忽然,她双手使力撑地,背脊使力往上一拱,只听”哎哟“一声,古天顺便被掀翻在地,摔了个面朝黄土背朝天,额头被一颗石子重重地砸了一下,立刻有一团黏稠的血流了出来。
古天顺像发了疯似的扑了上来,又是打又是踢,嘴里狠狠地骂:”打死你,打死你!你是我老婆,你敢不听话?“他大声吼骂着,凶得脸上都要崩开口子了。
而她的脖子也泛着一抹潮红,被谁掐了似的,她一生气就是这个样子。她紧闭住嘴,不吭一声,只觉着浑身被人撕割般的疼,只觉着头晕目眩,只觉着周围一切都在旋转,有飘的感觉。
自旦娃子走了后,贝兴生不知流了多少泪。想想啊,大女儿开娃子送去人家当了童养媳,年仅六岁的旦娃子又送去人家,做娘的能不难过、能不牵肠挂肚吗?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,寂静无声的夜成了可怕的黑暗。不知怎么一来,她忽然觉得自己在一处陌生的山野里走着,周周围围全是山,千仞峭壁似斧削一般拔地而起。
抬头向上望望,那耸立着的岩石,高高地就悬在头顶上,好像随时要掉下来似的。低头向下看看,那绝陡的石壁,像刀子削的,又高又深,使人觉得仿佛是走在半天空里。这是在哪里呀?她便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死死揪住,额头一片冰凉。
忽然,她听见有人在喊:”娘——“开始不太清晰,渐而,听清楚了,是旦娃子在喊,她立时紧张得手心里渗出了冷汗。她忙拔腿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跑去,可不知为什么,任她使出多大的劲,两条腿却不听使唤,像坠着千斤重的大石头似的,但她还是拼力使劲往前跑。她看清楚了,是旦娃子拼命地在山里奔逃,后面是古家的人在追着,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般。
”别,别伤了我家娃子!“她喊,踉踉跄跄地往前跑,她想去救旦娃子,想去拦住古家的人,可是那些人跑得很快,她怎么也跑不上,她只觉得全身松软,没一点儿力气,心弦绷紧得都快要断了。但她仍是拼力向前跑着,舞着一双黑黝黝瘦骨嶙峋的大手嘶声地喊:”旦娃子!旦——娃——子——“她是让李光田摇醒的,李光田惊骇地看着她:”孩子她娘,你醒醒,是不是梦见什么了?“她这才睁开眼,泪痕还挂在眼角,她说:”快,快救旦娃子!“李光田说:”旦娃子怎么了?你看见了?这在家里哩。“”是吗,在家里?“”你看看,这不是自个的家吗?“李光田点燃了松明子,屋子里便有了一团昏暗的亮光。
她看着四周,这才发觉自己仍是躺在自家床上,但梦境的残片还在眼底翻动,心还不住地乱跳。
李光田给她拉好被子说:”睡吧,天还没亮哩。“可她却又挣扎着坐了起来:”你听,是旦娃子回来了!“李光田也听到了,门外有蹬蹬蹬的脚步声,一会从远处便到了门口,是赤脚踩在泥地上的响声。
两人赶忙跳下床,李光田急忙打开房门,一个弱小的身影便飞快地扑进他怀里:”爹!娘!“说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。
贝兴生便赶忙搂住女儿,眼泪水也跟着往下掉:”旦娃子,别哭,别哭,有什么事跟娘说啊!“”娘,您别把我送去古家了,“旦娃子哭着说,”他们古家没一个好人。“”怎么会没一个好人呢?小孩子家别乱说。“李光田皱着眉问。
”他们尽打人。“
”是不是跟天顺闹架了?小孩子家闹架当不了真的,你让着他就是。“李光田说。
”还有婆婆,下手才重哩。“旦娃子说着便露出胳膊。
夫妻俩看清楚,孩子身上全是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。贝兴生瞧着,心一下揪紧了,愤愤地说:”这古家的人,心怎么这样狠?“李光田说:”这古家的人,心是狠了些,可娃子还得活下去啊!“贝兴生搂着孩子说:”娃子,忍着点,谁叫我们家穷呢,这是命啊!今晚你在这里好好歇着,明天娘送你过去。“”我不去不行吗?“旦娃子两眼里充满了乞求。
”娃子听话,“李光田说,”你如今已是人家的人了,再苦再累也得熬下去。“”娃子,明天娘送你,娘去求他们别再打你……“贝兴生说着说着,眼泪便又如断线一般滚落。
旦娃子便紧紧地抓住娘,她小小心里明白爹和娘心里都很难受,便不再哭,只是把头扎在娘的怀里。娘的怀里好暖和,让她体会到一种可靠、温暖的感觉,她希望能在娘的怀里多靠一会儿。
黑夜凝固着。只有远处河水的声音在黑夜里缓缓流淌,显得绵长而又深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