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百五十五章 命数最重,镇崇胡主
黄昏分界 by 黑山老鬼
2025-2-13 19:20
一切皆是虚妄,谁不想成为高高在上之人呢?成为了人上人,谁又甘愿跌落,还谈什么命数无轻重?
陈家主事望着身前那具微微开启一条缝的铁棺,心中所有的复杂情绪瞬间转化为狂热。陈家人的祖上曾一贫如洗,无奈之下跟人学了仵作之技,这才得以吃上饭,陈家人对这门手艺视若珍宝,家中一直供奉着一个何姓人的牌位,每年烧香祭祀。只因当初便是此人传授了陈家人这门手艺,让他们有了安稳的生计。
陈家主事自幼便牢记要守本分,做好自己的手艺,不理会他人的闲言碎语。通常家里有这样祖训的,往往历代都习惯了被人议论。陈家主事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,听着闲话度过童年。
在他出生之时,陈家门里已有所不同。虽仍是仵作,但因太岁降世,世间涌现出许多神妙法门。陈家在接触降头门道后,凭借着世代与尸体打交道的家族传承,领悟到不少本事,逐渐有了一门大姓的地位,在江湖上也声名赫赫。然而,真正的世家门阀依旧瞧不起陈家。或者说,当时的十姓都面临着这样的境遇。
明明十姓已拥有惊人的本事,那些世家门阀的老爷们开始惧怕他们,却仍然瞧不上。陈家主事曾在游湖时相中一位知府人家的小姐,托媒婆携重金前去提亲,却连门都未被准许进入,提亲的礼品也被扔了出来。他气不过,本想仗着本事去讨个说法,可刚到门口便止住了脚步。只因看到人家正在洗地,与尸体打交道的人上门提亲,连门槛都被视为晦气。那种被轻视的感觉实在太过强烈,以至于他连理论的心思都没有了。
如今想来,或许是那些一开始被视为邪祟的转生之人帮了十姓。陈家主事对形势极为敏锐,看得无比清晰。当初,都夷皇族以及世家门阀对十姓的忌惮与日俱增。这些人家出身低微,却学到了通天彻地的大本事。而那些世家门阀起初瞧不上这些旁门左道的本事,等意识到其厉害之处想学时,却已为时已晚。十姓将真本事藏起,秘不示人,谁又愿意交出来呢?
所以,如果没有转生之人的参与,或许都夷迟早会与十姓代表的江湖势力一决高下。要么十姓推翻都夷,建立新朝;要么都夷与世家门阀联手灭了十姓。这是必然的趋势。说到底,是转生者的气魄助了十姓一臂之力,让他们白捡了天下这么大的便宜。
十姓一跃成为世间最高的门楣,各自划分区域,借助都夷留下的班子,以江湖治理天下。在此期间,那些曾经瞧不起十姓、眼高于顶的人都被挨个收拾了一遍。到那时,陈家主事想娶谁就娶谁。甚至那知府家的人都主动派人来打听他的口信。其他人家也大多如此,与世家门阀联姻。就像胡家那个沉默寡言、毫无风趣的胡山少爷,不也娶了上京任家的女儿吗?
但陈家主事又有所不同。他始终记得提亲被拒、有人洗地的场景,所以那区区知府家的女儿,他又怎会看得上呢?陈家已自成门楣,拥有通天本事,谁还会要一个平凡的女子呢?要娶,就娶最高贵的血脉。而这世间,除了都夷皇族,还有谁的血脉更高贵呢?
嘴里骂着都夷再狠,口吻再骄傲,但一提到都夷皇族血脉,人们仍是敬畏的。尤其是转生者做事决绝,将都夷血脉几乎灭绝,物以稀为贵,都夷血脉变得更加珍贵。世间旁人难以寻觅,但凭借十姓的本事,却并非难事。只不过,出于各种目的,很多人只要找到便可,不拘男女老弱。但陈家主事却不行,他要找适龄的、血脉不超出五服且可生养的女子。
他找了足足十年,在此期间,他娶了阿宝的娘,有了阿宝。有时他觉得希望渺茫,却在这时终于找到了一个女子。可惜造化弄人,当陈家主事赶到时,那女子已病死下葬三天。旁人只能无奈叹息,但他不同,他是门道里的人,擅长与尸体有关的本事。于是他用尽无数血太岁和紫太岁,施展夺阴阳的妙法,总算将她救了回来,并让她为自己生下一个孩子。
然而,这女子本就不属于人间,那孩子也与常人不同。他生下来便在棺中,非生非死,天生为降。但陈家主事仍不舍得放弃他。这孩子身上既有自己的血脉,又有都夷皇室血脉,怎能死去?身兼门道与皇家血脉,他便是世间最尊贵的血脉,命数最重之人!虽然从命理上看,这孩子无人见过,几乎在世上没有因果。但只要有他在,陈家主事便永远比其他九姓多一条后路,那便是都夷的成仙之路。
当初国师欺骗十姓,说都夷面对太岁束手无策,只能等死,但这怎么可能呢?都夷并非傻子,当时已聚集天下众多高人,早就铺设出一条更高明的献祭成仙之路,即以天下为祭品,献祭太岁,打造真正的仙国。到那时,便可放牧世间,以人为羊,侍奉太岁,而都夷便是人皇,敬太岁为天,自为天子,永生永世统治人间。只因那条路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,所以都夷必须被灭绝。但如今,时事已不同。只要这血脉还在,那么这条路便是陈家主事的。
如今他唯一要做的,便是请来冥殿的因果。只要冥殿里的帝王认下这人间血脉,那么这血脉便是人间唯一的都夷正统。这样的想法,陈家主事憋了很多年,从未对任何人说起,连自家的大堂官和女儿阿宝都不知道,只知道棺中是她的弟弟。
风险自然是有的,但与永远做人上人相比…… 陈家主事的面孔变得疯狂起来。他深吸一口气,吹在青香之上,缕缕烟气飘进棺材。紧接着,棺材盖被重重推开。里面躺着一个穿着皇袍、面色煞白、眼眶乌黑的都夷血脉之人。从出生到现在,他一直都是死人状态。
陈家主事满脸疯狂,他跳了起来,姿势神秘而古怪,甚至有些滑稽。他将三柱香插在棺外的香炉里,然后招来无尽紫气,一缕缕灌入自己口中。终于,那具尸体慢慢颤抖着起身,直挺挺地从棺中缓缓爬出。然后,陈家主事神色前所未有的肃穆,一点一点引导着他来到香案前。他口中念着含混不清的 “尸语”,这是陈家人的秘传,可以与尸体对话,让尸体听从自己的吩咐。陈家主事正在教这具尸体向香案拜下,祭祀他的先祖…… 僵硬的脑袋叩在冰冷的地砖上,发出咚咚的声响!
“咚咚咚。”
冥殿之中,胡麻身后的大门也同样咚咚作响,仿佛带着无尽的急迫,仿佛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进来,又或者是要将殿中的事物接出去。
“听到了吧?” 那第二殿帝鬼看着胡麻,表情带着如活人一般的冷漠与轻蔑,仿佛在看一个笑话,“你们要斩尽命数轻重?那这在人间叩首的,又是什么?不过是听信了世外妖邪的无稽之谈,居然还真有你这样无知的小儿信了他的话。”
说话间,他缓缓起身,身上无尽皇威绽放,巨大的触手从龙袍下蔓延出来,填满了整个如大地般广阔的金銮大殿,也填满了胡麻的视野。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、神秘之处涌进胡麻的耳中:“我都姓天生便是人间皇帝,哪怕人间血脉丧尽,却不知有多少人争着抢着要做我等儿孙!你们说什么斩尽命数,却不看看,他们会同意吗?”
“……”
“果然,人是有自毁根性的……” 胡麻在这一刻,也不由得想起了红葡萄酒小姐在掀起那场杀劫之前,替铁观音带给自己的话。他又何须这冥殿帝鬼提醒呢?他本身便是以身化桥,一半在人间,一半在冥殿,人间之事他很清楚,甚至比这冥殿里最后的两位帝鬼更加清楚。
如今,人间杀劫席卷天下,就连十姓中隐藏实力颇深的几家都已望风而降,世间尸位神被斩尽,真正的还神于民已然达成,只剩最后一步…… 但偏偏在这时,还是有人眼馋都夷的身份,做出这种事情。
“原来是陈家……” 大哀山上,国师此时脸色一变,猛然转头看向东南方向。就在刚刚,他还出现了刹那间的迟疑,看到人间生变,周、赵二姓倒戈,孙家彻底放飞自我,祝家吓得躲在山里不敢露面,这场杀劫再也无人能阻止。而且天地之间,气运之纯粹前所未见…… 仿佛一切都将迎来最终的结果,二百余年的劫难终于要在此时画上句号。但偏偏,自己心中当初最深的隐忧出现了,原来真的有人一直在暗中祭拜冥殿,甚至不惜将冥殿里的存在请回人间。
“那…… 那冥殿里的东西,若是出来了,会…… 会怎么样?” 旁边的老算盘道行不够,只能看到胡麻一直在睡梦之中,看到国师点起来的十柱香,一会儿灭一柱,有时三柱两柱一起灭掉,心如猫爪挠。但他懂得看脸色,分明国师刚刚的脸色还是震撼中带着些许欣慰,如今却一下子变得愁容满面,他也看懂了一些。
“挡不住。” 国师缓缓说出三个字,接着说道:“世间之法,以我为尊,我乃桥上非神之人,可若论与太岁之间的距离,这冥殿之中,任何一位先帝都远超于我。他们降临人间,便如太岁意识降临人间。这场杀劫…… 前所未见闻所未闻,甚至一度超过了我的认知,但终究,还只能是一个笑话……”
“那我们……” 老算盘听着,差点噎住,脸色都变了,急声道:“那还在这里坐着聊什么天呢,你就不能……” 说到一半,才忽然想起国师与自己并非一路,一下子变得有些绝望,讷讷地说:“好歹,先把他从梦里捞回来啊,他好歹也算是你的继任……”
“捞回来?” 国师听着,只是苦笑:“从他斩杀了第一位帝鬼开始,他就回不来了,与冥殿的因果已经变得太深了……”
“他…… 太莽撞了……”
“冥殿帝鬼,冥殿帝鬼,若那真是人间可以对付的玩意儿,当初的老君眉与龙井,又怎么可能用那么大的代价,把他们封印起来?”
“该回人间了……”
而此时,殿外的敲门声愈来愈响,愈来愈重,虽然明显显得乏力,不可能打破冥殿之门,但那焦急迫切之意早已溢于言表。冥殿之中,两位帝鬼也早已森然冷笑起来。那第一殿帝鬼依旧冷冷地坐在王位上,漠然地看着下方渺小如蝼蚁的胡麻,似乎觉得这二百年后的小吏之子,连让自己说话的欲望都没有。但那第二殿帝鬼却早已站了起来,放声大笑,也引得身边无数文武百官跟着大笑,嘴角都要咧到耳根,带着一种狂热而让人恐惧的模样。影影绰绰,裹着层层阴煞之气,直向前方飘去,便要越过胡麻,去见那叩响冥殿之人。
早先他们只想拿下胡麻,借胡麻的桥返回人间,但如今有人祭拜,便连胡麻都不重要了。只要跳过他,找到人间血脉,自然可以回到人间。况且,拿下胡麻又有何难?
“吼!”
而见他们向前涌来,先一步行动的居然是孟家的老祖宗。它身躯早已残破不堪,却被激起了凶性,一声怒吼,直向前方冲去。只可惜,一支长矛便将它钉在了金銮殿上。那些神神鬼鬼看也不看它一眼,便从它身上飘过。滚滚阴风,横扫而来,如同天地相接,沉沉无边。
身上一直冒着紫气的小红棠,此时也变得惊恐起来。她努力伸开两只小胳膊,想要为胡麻拦住这些恶鬼。只可惜,她毕竟胆小,当那一片片凶神恶煞逼近身前时,还是吓得闭上了眼睛。
接着,她忽然听到耳边响起胡麻的笑声:“呵呵……” 她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看向胡麻,只见胡麻已经站起身来,手里依然握着枭皇大刀,脸上此时不见杀气,只有一片冷嘲之色。
“果然不能对你们有任何幻想啊……” 胡麻迎着冥殿众鬼,低声开口,声音里仿佛带着无尽的疲惫,“但凡往好了想想,都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。但幸好,我从一开始,就做好了迎接这最坏结果的准备。”
毕竟胡麻是斩了八殿之人,即便是这第二殿帝鬼,也不敢小瞧他,脸色微微一变,森然冷笑:“事已至此,你还要螳臂当车?”
“或许螳臂当车的不是我……” 胡麻抬头,脸上不见失望之色,反而直面冥殿里的帝鬼,笑道:“我不管你在人间还有多少孝子贤孙。但既然我来了,那便是要改变这一切的。” 说着话时,他脸上甚至满是嘲弄之色,盯着第二帝鬼谨慎的模样,笑道:“你以为我引你们入梦又斩了第十殿帝鬼,是给你们拿下我的机会?不!” 胡麻笑着摇头,“我只是要保证,哪怕是最坏的结果,也可以将你们留在我梦里!”
“你……” 乍一听到这话,第二殿帝鬼脸色骤变,就连在那更遥远极高处的第一殿帝鬼,都仿佛察觉到了什么,骤然之间,目光如炬,森然地从梦中九重天上向下看来。
“我甚至因为没有那些人的做法而失望,因为我一开始就没有指望他们这些食肉之人,还能保有几分良心。” 而此时,胡麻看着冥殿,笑容并非伪装,只是笑容下面,隐然有着让人发怵的森然与狠绝,“这天地有他们那般人,便也有我这般人。只要有我留在这里,你们便永远回不到人间!”
话犹未落,他神色骤然变得冷酷,忽地捏起法印。身体投影遮住了冥殿之中的天地,四下里到处都是隐约的崩溃与轰鸣声,就连那外面越来越重的叩门声,都在此时被压了下去。仿佛有某种阴阳界限,骤然以他为中心,被分成了两截。
所有的文武百官,包括旁边的小红棠,都站立不稳,摔了个屁股墩。其余人茫然抬头,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。
大笑声中,他忽地咬紧牙关。
大哀山上,他身体周围的地面上,本来不断蒸腾而出的滚滚紫气,使得偌大一座山犹如紫气滚滚的仙境。但却在这一刻,忽然断续,紫气失了根本,犹如瀑布,升腾到了天上。胡麻整个人也没了声息,只有身边的八殿紫气,浩浩荡荡,以他为中心,向那因这场破而后立的劫数而变得支离破碎的人间洒去。
“你……” 那第二殿帝鬼,乃至满朝文武,骤然怔住,脚步迟疑,神色森然,“你断开了人间之桥?”
胡麻只是看着他微笑:“桥即是我,我既能打开,自然也能断掉。”
“毕竟要说命数重,我命数也很重,甚至比那人间的假血脉更重。尤其是,我们胡家祖祠如今便在上京,算起来,我也是皇帝啊……” 他大笑起来,“要说命数贵重,我才是这世间命数最重的活人。只要我立身于天地,所有的法便都先到我身上。只要我挡在了冥殿,对方想叩首冥殿,便也先得问过我……”
“但你还在这里!” 那第二殿帝鬼表情扭曲,死死盯着胡麻,“你以活人之身入冥殿,只要拿下了你,哪怕你不同意,借你们胡家的人间血脉,一样可以借影投形。”
“倘若我也断了人间身呢?” 胡麻笑着看向他,道,“倘若我们胡家人在这人间已经没有血脉了呢?”
“什么?” 那第九殿帝鬼分明没有想到这一茬,甚至脸色都骤然变得无比扭曲,震撼而惊怒的表情头一次浮现在他的脸上。
“幸亏我太忙,一直没娶媳妇。” 胡麻笑着向他们看过去,“而我镇崇胡家,除了我这么一个光杆之外,也没有别的人在了。都拼光了。所以,我是堵你们大门的最好人选。堵住了你们,人间杀劫必成,罗天大祭必成,太岁终将被驱逐,百姓终将能活命。诸事既成,别无所愿,又何必我一定在人间?哈哈,留下来陪我吧!”
听着他的话,冥殿之中顿时一片惊悚。冥殿帝鬼天生傲慢,任是胡麻表现出来的本事再大,话说得再狂,斩杀帝鬼的行为再狂妄,他们也只将胡麻视作掌印小吏后人,说话都是高高在上。却直到此时,他们真真正正地感觉到了无法言喻的恐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