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
平妖傳 by 羅貫中、馮夢龍
2024-11-8 21:07
再說老道自收了這小廝,愛如己子。早晚調些糕湯餵他,因不便當,就把些粥飯放他口裏,這小廝也咽下了,又沒病痛。自此老道每日的省粥省飯,養這孩子。過了三五個月,外人都知道寺裏老和尚在菜園裏拾個小孩兒,交與劉狗兒養著,把做個新聞傳說。
東鄰的朱大伯聞著這句話,暗想道:“菜園裏那有什麽孩子拾得?莫不是鵝蛋中抱出來的這個怪物,老和尚沒有安排殺他,撫養在那裏。當時因壞了我壹窠雞兒,曾許下賠我幾鬥麥,不見把來與我,我如今只說少了麥種,與他借些麥子做種,只當提醒他壹般,料他也難回我。順便就去看那孩子是什麽模樣,是那怪物也不是。”
當下朱大伯取個叉袋子,拿著走進寺來。正遇見慈長老在廊下門檻上坐著,手中拈個針兒在那裏縫補那破褊衫。朱大伯道:“老師太,多時不見了。”
慈長老壹見了朱大伯便想起舊話來,慌忙放下褊衫,起身問訊,道:“老僧許妳的麥子還不曾相送。”朱大伯道:“怎說這話。老漢不是來與老師太討債的,自家藏下些做種的舊麥子被壹起親眷到我家住下了幾日,都吃去了。少了麥種,只得與老師太借些去。待來年種出麥來,做饃饃送老師太吃。”
慈長老道:“我許下了少不得送妳的,那論妳有麥種沒有麥種。妳且回去,壹時間我叫人送來。”朱大伯道:“不消送得,老漢帶來有叉袋在這裏。若方便時,老漢自家背去罷。”說罷,便把叉袋子提起與慈長老看。慈長老接得在手,便道:“既如此,妳且在這廊下暫住。等老僧進去取來與妳。”
朱大伯道:“老漢還要尋劉狗兒說句閑話。”慈長老恐怕這老兒進去,看見了小孩兒,口嘴不好,講出什麽是非來,便道:“狗兒在園上鋤地哩。待老僧喚他出來罷。”
慈長老左手拿著叉袋,右手去檻上檢起這件補不完的破褊衫也放在左臂上,對裏頭便走。朱大伯劈腳也跟隨進來,慈長老著了急,連忙閉門,已被老兒踹進壹只腳來了。慈長老焦廊燥道:“這裏禪堂僧院,妳俗人家沒事也進來做甚。只不過要幾鬥麥子,我又不是不舍得與妳,教妳廊下等壹時兒,妳卻不依我說。”
朱大伯扯開了口,笑嘻嘻的道:“老漢聞得劉狗兒領下個小廝,要去認壹認,看他是胎生卵生。”慈長老聽得卵生二字,說著了筋節,面皮通紅,發作道:“妳這老兒也好笑,胎生卵生幹妳屁事。他自在路上拾來壹個小廝,初時便有二尺多長了,難道卵生是大鵬裏頭抱出來的?妳瞧他怎的。終不然看中了意,認做妳家的孫兒去罷。”便把叉袋子撇在地下,又道:
“妳既要認妳孫兒,我也沒氣力與妳擔麥子。”朱大伯見慈長老發怒,便道:“不要我看這小廝便罷了,直得恁地變臉。只怕這野種子,做不成妳徒子徒孫哩。”拾起叉袋子,抖壹抖抱著,轉身便走。慈長老道:“不要麥子也由得妳。難道教老僧央妳帶去不成。”冷笑壹聲,把門閉了。
朱大伯走出寺門,口裏喃喃的道:“再沒見這樣個出家人,許多年紀,火性兀自不退。便問得這句胎生卵生,也只當取笑,妳便著了忙,發出許多說話,好不扯淡。”眾鄰舍見朱大伯氣憤憤的從寺中出來,便問道:“大伯妳討什麽東西不肯,直得如此著惱?”
朱大伯道:“告訴妳也話長哩。去年冬下,這慈長老拿個鵝蛋,說到我家來趁我母雞抱卵,也放做壹窠兒抱著。誰知蛋裏,抱出壹個六七寸長的小孩子。”鄰舍道:“有這等事!”
朱大伯道:“便是說也不信。抱出小孩子還不打緊,把這母雞也死了。這壹窠雞卵也都沒用了。我去叫那長老來看,長老道不要說起,是我連累著妳,明年麥熟時把些麥子賠妳罷。他便把這小怪物連窠兒掇去。我想道不是拋在水裏便是埋在土裏。後來聽得劉狗兒撫養著壹個小廝,我疑心是那話兒。今日拿個叉袋去寺裏借些麥種,順便瞧壹瞧那小廝是什麽模樣,便不與我瞧也罷了,恁般發惡道幹妳屁事,又道認做妳家孫兒去罷。常言道樹高千丈葉落歸根,這小廝怕養不大。若還長大了,少不得尋根問蒂,怕不認我做外公麽。”
眾鄰舍道:“到底是妳老人家口穩,有恁樣異事,再不見妳提起。既是這老和尚做張做智,妳只看出家人分上,耐了些罷。老人家著什麽急事,討這樣閑氣。再過幾日,我們與這老和尚說討些麥子還妳,妳莫著惱。”大家三言兩語,勸那朱大伯回家去了。有詩為證:
別家閑事切休提,提起之時惹是非,
麥子不還翻鬥氣,何如莫問小孩兒。
再說慈長老因朱大伯這番嘔氣,吩咐老道再莫抱小廝出來。到了周歲,便替他在佛前祝發。從此廢了吉兒的小名,合寺都喚他做小和尚。只因朱大伯與這些鄰舍說了鵝蛋中抱出來的,三三兩兩傳揚開去,本寺徒弟們都知道了,慈長老也瞞不過了,因此又都喚他做蛋子和尚。
俗語說得好,只愁不養,不愁不長。光陰似箭,這蛋子和尚看看長成壹十五歲,怎生模樣,有《西江月》為證:
鮮眼濃眉降準,肥軀八尺多長。生成異相貌堂堂,吐語洪鐘響亮。
葷素壹齊不忌,勇力賽過金剛。天教降下蛋中王,不比尋常和尚。
又且資性聰明,諸般經典雖不肯專心誦習,若是教他壹遍,流水背誦出來。有人不識起倒,與他賭記,閑時乾自把東道折了。老道將他愛惜自不必說。只這慈長老壹條心,也未免偏在他身上。看官,妳道為甚的?壹來愛他聰明,二來可憐他沒有俗家看覷,三來又壹件:這蛋子和尚從幼不忌葷酒,好的是使槍輪棍。雖則寺中沒有這家夥,時常把大門杠子舞上壹回,若教他鋤田種地,做壹日工抵別人兩日還多。只是性氣不好,觸著他便要廝罵廝打。且喜聽人說話,或是老道和這慈長老隔壁喝壹聲時,便氣也不敢呵了。又這幾件上得了住持之心,吃的穿的每加倍的照顧他。那起徒弟徒孫,漸有不平之意,時常合計商量要撚他出去。只是沒個事頭,便有些無禮之處,老道又壹口埋怨,下情賠禮。那慈長老又說他是個孤身異種,勸眾僧讓他壹分,所以眾僧只得耐他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