鹿鼎記

金庸

修真武俠

《鹿鼎記》是香港作家金庸創作的壹部長篇武俠小說。這部小說創作於1969年-1972年間, 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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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回 語帶滑稽吾是戲 弊清摘發爾如神

鹿鼎記 by 金庸

2018-9-4 20:47

  
  韋小寶走出大門,見門外站著四名太監,卻都不是熟人。為首的太監道:“桂公公,皇上半夜三更都要傳妳去,嘖嘖嘖,皇上待妳真沒得說的。瑞副總管呢?皇上也要傳他,跟桂公公同去見駕。”韋小寶心中壹凜,說道:“瑞副總管回宮了嗎?我可從來沒見過。”那太監道:“是嗎?咱們這就快先去吧。”說著轉過身來,在前領路。
  韋小寶暗暗納罕:“他為什麽問我瑞副總管?皇上怎知瑞副總管跟我在壹起?”又想:“我是副首領太監,職位比妳高得多,妳怎地走在我前面?妳年紀不小了,難道還不懂宮裏規矩。”問道:“公公貴姓?咱們往日倒少見面。”那太監道:“我們這些閑雜小監,桂公公自然不認得。”韋小寶道:“皇上派公公來傳我,那也不是閑雜小監了。”說話之間,見他轉而向西,皇帝的寢宮卻是在東北面,韋小寶道:“妳走錯了吧?”那太監道:“沒錯,皇上在向太後請安,剛才鬧刺客,怕驚了慈駕。咱們去慈寧宮。”
  韋小寶壹聽到去見太後,吃了壹驚,便停了腳步。
  走在他後面的三名太監中,二人突然向兩旁壹分,分站左右,四人將他夾在中間。
  韋小寶壹驚更甚,暗叫:“糟糕,糟糕!怎麽是皇上叫我去伺候,分明是太後來捉拿我。”雖不知這四人是否會武,但以壹敵四,總之打不贏,壹鬧將起來,眾侍衛聞聲趕至,哪裏還逃得脫?他心中怦怦亂跳,笑嘻嘻地道:“是去慈寧宮嗎?那倒好得很,太後每次見到我,不是金銀,便是糖果糕餅,定有賞賜。太後待奴才們最好了,她說我小孩子家貪嘴,總是賞不少吃的。”說著便走上了通向太後寢宮的回廊。
  四名太監見他依言去慈寧宮,便回復了壹前三後的位置。
  韋小寶道:“上次見到太後,運氣當真好極。太後說我拿了鰲拜,功勞不小,壹賞就賞了我五千兩金子,二萬兩銀子。我力氣太小,可哪裏搬得動?太後說:‘搬不動,慢慢搬。小桂子啊,妳這錢怎麽個用法?’我說:‘回太後:奴才最喜歡結交朋友,身邊有了金子銀子,太監之中哪個跟奴才說得來的,奴才就送給他們壹些。有錢大家花啊!’”他信口胡扯,腦中念頭急轉,籌思脫身之計。
  他身後那太監道:“哪有賞這麽多的?”韋小寶道:“哈,不信嗎?瞧我的。”從懷中摸出壹大疊銀票,有的是五百兩壹張,有的壹千兩,也有二千兩的。
  燈籠火光照映之下,看來依稀不假,四名太監只瞧得氣也透不過來,都停住了腳步。
  韋小寶抽了四張銀票,笑道:“皇上和太後不斷賞錢,我怎麽花得光?這裏四張銀票,有的二千兩,有的壹千兩,四位兄弟碰碰運氣,每個人抽壹張去。”
  四名太監都不信,世上哪有將幾千兩銀子隨手送人的?都不伸手去抽。
  韋小寶道:“身邊銀子太多,沒地方花用,有時也不大快活。眼下我去見太後和皇上,又不知要賞多少銀子給我了。”說著將銀票高高揚起,在風中抖動,斜眼察看周遭地形。
  壹名太監笑道:“桂公公,妳真的將銀票給我們,可不是開玩笑吧?”韋小寶道:“有什麽玩笑好開?我們尚膳監裏的兄弟們,哪壹個不得過我千兒八百的?來來來,碰碰手氣,哪壹位兄弟先來抽?”那太監笑嘻嘻地道:“我先來抽。”韋小寶道:“等壹會兒,妳們看清楚了。”將四張銀票湊到燈籠火光之下。四名太監看得分明,果然都是壹千兩、二千兩的銀票,都不由得臉上變色。太監不能娶妻生子,又不能當兵做官,於金銀財物比之常人便加倍的喜歡。這四人雖在宮中當差已久,但壹千兩、二千兩銀子的銀票,卻也從沒見過。
  韋小寶揚起手來,將銀票在風中舞了幾下,笑道:“好,這位大哥先來抽!”
  那太監伸手去抽,手指還沒碰到銀票,韋小寶壹松手,四張銀票讓風吹得飛了出去,飄飄蕩蕩,飛上花叢。韋小寶叫道:“啊喲,妳怎麽不抓牢?快搶,快搶,哪壹個搶到,銀票便是他的。”四名太監拔步便追。
  韋小寶叫道:“快抓,別飛走了!”身子壹矮,鉆入了早就瞧準了的假山洞中。他知禦花園這壹帶的假山極多,山洞連環曲折,鉆了進去之後,壹時可還真不容易找到。
  四名太監趕著去搶銀票,兩個人各拾到壹張,壹人拾到了兩張,卻有壹人落空,兩人登時爭執起來。壹個說:“桂公公說的,誰拾到便是誰的,兩張都是我的。”壹個說:“說好壹人壹張,快分壹張來。我只要那張壹千兩的,也就是了。”那人道:“什麽壹千兩的?說得好輕松自在,壹兩的也沒有。”沒拾到銀票的壹把抓住他胸脯,道:“妳給不給?咱們請桂公公評評這個理。”壹轉身,韋小寶已然不知去向。四人大吃壹驚,齊聲大叫,四下找尋。沒拾到銀票的太監兀自不肯罷休,抓住了拾到兩張之人的衣襟,定要他分壹張過來。
  韋小寶早已躲入十余丈外的山洞,聽二人大聲爭吵,暗暗好笑,尋思:“我躲到天明,從側門溜出宮去,就再也不回來了。”只聽壹名太監道:“太後吩咐的,說什麽也要將桂公公和瑞副總管立即傳去。他……他……可躲到哪裏去了?”另壹名太監道:“他在宮裏,也躲不到哪裏去。只是他給銀票的事,可不能說出來。郝兄弟,妳兩張銀票,就分壹張給小勞,否則他壹定會抖出來,大家發不成財,還得糟糕。”
  忽聽得腳步聲響,西首有幾人走近,壹人說道:“今晚宮中鬧刺客,只怕大夥兒明兒都要受處分。”韋小寶壹聽,便知是宮中侍衛。另壹人道:“只盼桂公公在皇上面前多說幾句好話。”又壹人道:“桂公公年紀雖小,為人可真夠交情,實在難得。”
  韋小寶大喜,從山洞中鉆出,低聲道:“眾位兄弟,快別做聲。”當先兩名侍衛提著燈籠,輕聲叫道:“桂公公。”韋小寶見這群侍衛共有十五六人,正是剛才到自己窗口來過的那批人。他記得這些人的名字,說道:“張大哥、趙大哥,那邊四名太監勾結刺客,大夥兒快去拿住了,功勞不小。”跟著又叫了幾人名字,說道:“赫大哥、鄂大哥,先點了這四個人啞穴,要不然便打落他們下巴,別讓他們大聲嚷嚷,驚動了皇上。”
  眾侍衛聽說是四名太監,也不放在心上,作個手勢,吹熄燈籠,伏低身子,慢慢掩將過去。那四名太監兩個在山洞中找韋小寶,兩個在爭銀票,都全神貫註。眾侍衛合圍之勢壹成,壹聲低哨,四面八方擁出,三四人服侍壹個,將四名太監撳翻在地。這些侍衛武功並不甚高,誰也不會點穴,當下或使擒拿手法,或以掌擊,打落了四人下巴。
  四名太監張大了嘴巴,壹句話也說不出來,不明所以,驚惶已極。
  韋小寶指著旁邊壹間屋子,喝道:“拉進去拷問!”眾侍衛將四名太監橫拖倒曳,拉進廂廳,有人點起了燈籠,高高舉起。韋小寶居中壹坐,眾侍衛拉四名太監跪下。
  四人奉太後之命來捉人,如何肯跪?眾侍衛拳打足踢,強行按倒。
  韋小寶道:“妳們四人剛才鬼鬼祟祟的,在爭什麽東西?說什麽壹千兩是妳的,二千兩是我的?又說什麽外面來的朋友這趟運氣不好,給狗侍衛們害死了不少。‘外面來的朋友’是什麽朋友?為什麽叫侍衛大人‘狗侍衛’?”
  眾侍衛大怒,壹腳腳往四人背上踢去。四名太監肚中大叫“冤枉”,卻哪裏說得出口?
  韋小寶又道:“我跟在妳們背後,聽到壹個說:‘是我帶路的,那兩張銀票,是他給我的,怎可分給妳?’”說著向那抓到兩張銀票的姓郝太監壹指,又指著那沒搶到銀票的小勞道:“妳說:‘大家壹起幹這件大事,殺頭抄家,罪名都是壹般,為什麽不分給我?不行,壹定要分。’”指著另壹名太監道:“妳說:‘郝兄弟,妳兩張銀票,就分壹張給小勞,否則他壹定會抖出來,大家發不成財,還得殺頭抄家。’這句話是妳說的,是不是?妳們壹起幹什麽大事?為什麽要殺頭抄家?又分什麽銀票不銀票的。”
  眾侍衛道:“他們給刺客帶路,自然犯了殺頭抄家的大罪。分什麽銀票,搜搜他們身上就是了。”壹搜之下,立時便搜出那四張銀票,眾侍衛見這四張銀票數額如此巨大,都大聲叫了起來。壹名尋常太監的月份銀子,不過四兩、六兩,忽然身上各懷巨款,哪裏還有假的?
  那姓趙的侍衛問那身上有兩張銀票的太監:“妳姓郝?”那太監點了點頭。那姓趙的侍衛又問身上沒有銀票的太監:“妳姓勞?”那太監面無人色,也點了點頭。壹名侍衛道:“好啊,刺客給了妳們這許多銀子,妳們就給刺客帶路,叫他們‘外面的朋友’,叫我們‘狗侍衛’?妳奶奶的!”壹腳用力踢去,那姓郝的太監眼珠突出,口中嗬嗬連聲。
  那姓趙的侍衛道:“不可莽撞,得好好盤問。”俯身伸手,在那姓勞太監的下顎骨上壹托,給他接上了下巴。韋小寶喝道:“妳們幹這件大事,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?這等大膽,快快招來!”那太監道:“冤枉,冤枉!是太後吩咐我們……”
  韋小寶壹躍而前,左手按住他嘴巴,喝道:“胡說八道!這種話也說得的?妳再多口,立時便殺了妳。”右手拔出匕首,倒轉劍柄,在他天靈蓋上重擊兩下,將他擊得暈了過去,轉頭向眾侍衛道:“他說這是太後指使,這……這……這可大禍臨頭了。”
  眾侍衛壹齊臉上變色,說道:“太後吩咐他們將刺客引進宮來?”他們都知皇上並非太後的親生兒子,太後向來精明果斷,難道皇上得罪了太後,因而……因而……宮闈之中勾心鬥角,什麽可怕的事情都有,自己竟然牽涉其中,委實性命交關。
  韋小寶問另壹名太監:“妳們當真是太後派來辦事的?這件事幹系重大,可胡說不得。當真是太後差遣的?”那太監說不出話,只連連點頭。韋小寶道:“這幾張銀票,也是太後給的?”三名太監壹齊搖頭。韋小寶道:“好!妳們是奉命辦事,並不是自己的主意,是不是?”三名太監連連點頭。韋小寶道:“妳們要死還是要活?”這句話可不易用點頭來表示,三名太監壹人點頭,壹人搖頭,另壹人先點頭後搖頭,想想不對,又大點其頭。韋小寶問道:“妳們要死?”三人搖頭。韋小寶問:“要活?”三人頭點得快極。
  韋小寶壹拉兩名為首的侍衛,三人走到屋外。韋小寶低聲道:“張大哥、趙大哥,咱們的吃飯家夥,這壹趟只怕要搬壹搬家了。”那姓張的名叫張康年,姓趙的叫趙齊賢,都是漢軍旗的,早給嚇得神魂不定,齊道:“那……那怎麽辦?”韋小寶道:“我是半點主意也沒有,張大哥、趙大哥瞧著該怎麽辦?”張康年道:“倘若張揚出來,也不知會鬧到什麽地步,如能遮掩,那是最好不過。”趙齊賢道:“是啊,不如將這四名太監放了,大家裝作沒這回事就是。”張康年道:“就只怕人無害虎意,虎有傷人心。”韋小寶道:“放了他們,本來極好,不過要他們不可去稟明太後。否則的話,太後壹怒之下,要殺人滅口,這四個太監固然活不成,咱們這裏壹十七個兄弟,再加上我,多半要分成三十六截。”
  張趙二人同時打個寒戰。張康年舉起右掌,虛劈壹掌。韋小寶向趙齊賢瞧去,趙齊賢點點頭,問道:“他們身邊那四張銀票?”韋小寶道:“這六千兩銀子,眾位大哥分了就是。我是嚇得魂飛魄散,只求這件事不惹上身來,銀子是不要的了。”
  張趙二人聽得有六千兩銀子好分,每人可分得三百多兩,更無遲疑,轉身入屋,在四名侍衛耳邊說了幾句話。那四人點了點頭,拉起四名太監,說道:“妳們既是太後身邊的人,這就回去吧!”
  那名叫小勞的太監先前給韋小寶以匕首擊暈了,這時已然醒轉。四名太監大喜,走出屋去,四名侍衛跟了出去。只聽得外面“嗬嗬嗬嗬”幾聲慘叫,跟著外面壹名侍衛叫道:“有刺客,有刺客!”另壹人叫道:“啊喲,不好,刺客殺死了四個太監。”四名侍衛走進屋來,向韋小寶道:“桂公公,外邊又有刺客,害死了四位公公。”
  韋小寶長嘆壹聲,道:“可惜,可惜!刺客逃走了,追不上了?”壹名侍衛道:“就沒見到刺客的影子。”韋小寶道:“嗯,那是誰也沒法子了。四位公公給刺客刺殺之事,妳們這就去稟明多總管吧!”眾侍衛強忍笑容,齊聲應道:“是!”韋小寶再也忍耐不住,哈哈大笑。眾侍衛也都大笑不止。韋小寶笑道:“眾位大哥,恭喜發財,明兒見。”
  韋小寶興沖沖回到住處,將到門口,忽聽得花叢中有人冷冷地道:“小桂子,妳好!”
  韋小寶聽得是太後的聲音,大吃壹驚,轉身便逃,奔出五六步,只覺壹只手搭上了左肩肩頭,全身酸麻,便如有幾百斤大石壓在身上,再難以步。他急忙彎腰,伸手去拔匕首,手指剛碰到劍柄,右手上臂已吃了壹掌,忍不住“啊”的壹聲叫了出來。只聽得太後沈聲道:“小桂子,妳年紀輕輕,真好本事啊。不動聲色,殺了我四名太監,還會栽贓嫁禍,連我都敢誣陷,哼,哼……”
  韋小寶心中只連珠價叫苦,情急之下,料想太後對自己恨之入骨,什麽哀求都必無用,只有豁出性命,狠狠嚇她壹嚇,挨得過壹時三刻,再想法子逃命,說道:“太後,妳此刻殺我,已經遲了,可惜啊,可惜!”太後冷冷地道:“可惜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妳想殺我滅口,只可惜遲了壹步。剛才那些侍衛們說些什麽話,想來……想來妳都聽到了。”太後陰森森地道:“妳說我派這四名沒用的太監,勾引刺客入宮。哼,我又為的是什麽?”
  韋小寶道:“我怎知道妳為的是什麽,皇上就多半知道。”反正這條性命十成中已死了九成九,索性給她無賴到底。
  太後怒極,冷笑道:“我掌力壹吐,立即叫妳斃命,只太便宜了妳這小賊。”
  韋小寶道:“是啊,妳掌上使勁,就殺了小桂子,明日宮裏人人都知道了。‘小桂子怎麽死了?’‘自然是太後殺的。’‘太後幹嗎殺他?’‘因為小桂子撞破了太後的秘密。’‘什麽秘密啊?’‘這件事說來話長,來來來,妳到我屋子裏來,我仔仔細細地說給妳聽。妳千萬不能跟旁人說啊,這件事委實非同……非同小可。’”
  太後氣得搭在他肩上的手不住發抖,緩了壹口氣,才道:“大不了也只那十幾名侍衛知道,我殺了妳之後,立刻命瑞棟將這十幾個家夥都抓了起來,即刻處死,還有什麽後患?”
  韋小寶哈哈大笑。太後道:“死到臨頭,虧妳還笑得出。”韋小寶道:“太後,妳說要瑞棟殺人?他……他……哈哈……”太後問道:“他怎麽樣?”韋小寶道:“他早已給我……”本想說“他早已給我壹刀斃了”,突然間靈機壹動,又“哈哈”了幾聲。太後又問:“早已給妳怎麽樣?”韋小寶道:“他早已給我收得帖帖服服,再也不聽妳的話啦。”
  太後冷笑壹聲,道:“憑妳這小鬼能有多大本事,能叫瑞副總管不聽我的話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是個小太監,他自然不怕。瑞副總管怕的卻是另壹位。”太後顫聲道:“他……他怕的是皇上?”韋小寶道:“我們做奴才的,自然怕皇上,那也怪他不得啊,是不是?”太後道:“妳跟瑞棟說了些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什麽都說了。”
  太後喃喃地道:“什麽都說了。”沈默半晌,道:“他……他人呢?”
  韋小寶道:“他去得遠了,很遠很遠,再也不回來了。太後,妳要見他,當然挺好,大大的好,就只怕不怎麽容易。”太後驚問:“他出宮去了?”韋小寶順水推舟,說道:“不錯。他說他既怕皇上,又怕了妳,夾在中間難做人,只怕有什麽性命的憂愁,又有什麽殺身的大禍,不如高走遠飛。”太後道:“高飛遠走。”韋小寶道:“對,對!太後,妳怎麽知道?妳聽到他說這句話麽?他是高飛遠走了!”
  太後哼了壹聲,說道:“他連官也不要做了?逃到哪裏去啦?”韋小寶道:“他……他是到……”心念壹動,道:“他說到什麽臺山,什麽六臺、七臺、八臺山去啦。”太後道:“五臺山!”韋小寶道:“對,對!是五臺山。太後,妳什麽都知道。”
  太後問道:“他還說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也沒說什麽。只不過……只不過說,我托他的事,他無論如何會辦到的。他賭了咒,立下了重誓,什麽千刀萬剮、絕子絕孫的。”太後道:“妳托他辦什麽事?”韋小寶道:“也沒什麽。瑞副總管本來說,他不做官也不打緊,就是出門沒盤纏,那又不是壹年半載的事。我就送了他二萬兩銀子的銀票。”太後道:“妳倒發財得緊哪,哪裏來的這許多銀子?”韋小寶道:“那也是旁人送的,康親王送些,索額圖大人送些,吳三桂的兒子也送了些。”太後道:“妳出手這樣豪爽,瑞棟自然要感恩圖報了,妳到底要他辦什麽事?”韋小寶道:“奴才不敢說。”太後厲聲道:“妳說不說?”搭在他肩頭的手掌用力壓落。韋小寶“哎唷”壹聲。太後掌力稍松,喝道:“快說!”
  韋小寶嘆了口氣,說道:“瑞副總管答允我,奴才在宮裏倘若給人害死,他就將這中間的原因,詳詳細細稟明皇上。他說他要去寫壹個奏折,放在身邊。他跟奴才約定,每隔兩個月,奴才……奴才就……”太後聲音發顫,問道:“怎麽樣?”韋小寶道:“每隔兩個月,奴才到天橋去找壹個賣……賣冰糖葫蘆的漢子,問他:‘有翡翠瑪瑙的冰糖葫蘆沒有?’他就說:‘有啊,壹百兩銀子壹串。’我說:‘這樣貴啊?二百兩銀子賣不賣?’他說:‘不賣,不賣!妳還沒歸天嗎?’我說:‘妳去跟老頭子說吧!’他就去通知瑞副總管了。”危急之際,編不出什麽新鮮故事,只好將陳近南要他和徐天川聯絡的對答稍加變化。
  太後哼的壹聲,說道:“這等江湖上武人聯絡的法門,料妳這小賊也想不出來,是瑞棟這膽小家夥教妳的,是不是?”韋小寶假作驚奇,說道:“咦!妳怎知是瑞副總管教我的?是了,他跟我說的時候,妳都聽到了。”只覺太後按在自己肩頭的手不住顫動,過了好壹會,聽得她問:“妳到時候如不去找那賣冰糖葫蘆的,那怎麽樣?”
  韋小寶道:“瑞副總管說,他會再等十天,我如仍然不去,那自然是奴才的小命不保,他……他就想法子來稟明皇上。那時候奴才死都死了,本來也沒什麽好處,不過奴才對皇上壹片忠心,要請皇上千萬小心,有怨報怨,有仇報仇,別要受人暗算。那也是奴才和瑞副總管忠心為主罷啦。”
  太後喃喃地道:“有怨報怨,有仇報仇,那好得很哪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些日子來,奴才天天服侍皇上,可半點口風也沒露。只要奴才好好活著,在皇上身邊侍候,這種事情就永遠別讓皇上知道的好,又何必讓皇上操心呢?”太後籲了口氣,說道:“妳倒是個大大的好人哪。”韋小寶道:“皇上待奴才很好,太後待奴才可也不壞啊。奴才對太後忠心,說不定太後心中壹歡喜,又賞賜些什麽,那不是大家都挺美麽?”
  太後嘿嘿嘿地冷笑幾聲,說道:“妳還盼我賞賜妳什麽,臉皮當真厚得可以。”冷笑聲中竟有了幾分歡愉之意,語氣也已大為寬慰。
  韋小寶聽得她語氣已變,情勢大為緩和,忙道:“奴才有什麽貪圖?只要太後和皇上平平安安的,大家和和氣氣地過日子,咱們做奴才的就是天大的福氣了。太後妳老人家萬福金安,奴才明兒這就到天橋去,找到那個漢子,叫他盡快去通知瑞副總管,要他守口如瓶。奴才……再要他帶三千兩銀子去,說是太後賞他的。”太後哼了壹聲,說道:“這種人辦事不力,棄職潛逃,我不砍他腦袋是他運氣,還賞他銀子?”韋小寶道:“是,是!這三千兩銀子,自然是奴才出的。太後怎能再賞他銀子?”
  太後慢慢松開了搭在他肩頭的手,緩緩地道:“小桂子,妳當真對我忠心麽?”
  韋小寶跪下地來,連連磕頭,說道:“奴才對太後忠心,有千萬般好處,若不忠心,腦袋瓜子搬家。小桂子雖然糊塗,這顆腦袋倒也看得挺要緊的。”太後點點頭,說道:“很好,很好,很好!”說壹聲“很好”,在他背上拍壹掌,連說三聲,連拍三掌。韋小寶登時頭暈目眩,立時便欲嘔吐,喉間“呃呃呃”地不住做聲。
  太後道:“小桂子,那天晚上,海大富那老賊說道,世間有壹門叫做什麽‘化骨綿掌’的功夫,倘若練得精了,打在身上,可以叫人全身骨骼俱斷。這門功夫是很難練的。我自然也不會,不過覺得妳這小孩兒很乖,很伶俐,在妳背上打三掌試試,也挺有趣的。”
  韋小寶胸腹間氣血翻湧,再也忍耐不住,“哇”的壹聲,又是鮮血,又是清水,大口吐了出來,心道:“老婊子不信我的話,還是下了毒手。”
  太後道:“妳不用害怕,我不會打死妳的,妳如死了,誰去天橋找那賣冰糖葫蘆的呢?只不過讓妳帶點兒傷,幹起事來就不怎麽伶俐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多謝太後恩典。”慢慢站起,身子壹晃坐倒,又嘔了幾口血水。太後哈哈壹笑,轉身沒入了花叢。
  韋小寶掙紮著站起,慢慢繞到屋後,伏在窗檻上喘了壹會氣,這才爬進窗去。
  小郡主沐劍屏低聲問道:“桂大哥,是妳嗎?”韋小寶正沒好氣,罵道:“去妳媽的,不是我。”方怡接口道:“小郡主好好問妳,妳為什麽罵人?”韋小寶剛爬到窗口,說道:“我……”壹口氣接不上來,砰的壹聲,摔進窗來,躺在地下,再也站不起身。
  方怡與沐劍屏齊聲“唉喲”,驚問:“怎……怎麽啦?妳受了傷?”
  韋小寶這壹跤摔得著實不輕,但聽得兩女語氣中大有關切之意,心情登時大好,哈哈壹笑,喘了幾口氣,又想:“老婊子這幾掌,也不知是不是‘化骨綿掌’,說不定她練得不到家,老子穿著寶貝背心,骨頭又硬,她化來化去,化老子不掉……”說道:“好妹子和好老婆都受了傷,我如不也傷上壹些,叫什麽有福共亨,有難同當呢?”
  沐劍屏道:“桂大哥,妳傷在哪裏?痛不痛?”韋小寶道:“好妹子有良心,問我痛不痛。痛本來是很痛的,可是給妳問了壹聲,忽然就不痛了。妳說奇不奇怪?”沐劍屏笑道:“妳又來騙人了。”
  韋小寶手扶桌子,氣喘籲籲地站起,心想:“我這條老命現下還在,全靠瑞副總管夠交情,肯撐腰,只要老婊子壹知瑞副總管已死,韋小寶的老命再也挨不過半個時辰。”從藥箱裏拿出那只三角形青底白點的藥瓶。海老公藥箱中藥粉、藥丸甚多,他卻只認得這壹瓶“化屍粉”。將瑞棟的屍身從床底下拉出,取回塞在他懷中的金票和珍玩。
  沐劍屏道:“妳壹直沒回來,這死人躺在我們床底下,可把我們兩個嚇死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把妳們兩個都嚇死了,這死人豈不是多了兩個羞花閉月的女伴?”方怡道:“呸,小郡主,別跟他多說。”
  韋小寶道:“我變個戲法,妳們要不要看?”方怡道:“不看。”韋小寶道:“不看的就閉上了眼睛。”方怡當即閉上眼睛。沐劍屏跟著也閉上眼,但隨即又睜開了。
  韋小寶從藥箱中取出壹只小銀匙,拔開藥瓶木塞,用小銀匙取了少許“化屍粉”,倒在瑞棟屍身的傷口之中,過不多時,傷口中便冒出煙霧,跟著發出壹股強烈臭味,再過壹會,傷口中流出許多黃水,傷口越爛越大。沐劍屏“咦”的壹聲。方怡好奇心起,睜開眼睛,壹見到這情景,壹雙眼睛睜得大大的,再也閉不攏了。
  屍體遇到黃水,便即腐爛,黃水越多,屍體爛得越快。
  韋小寶見她二人都有驚駭之色,說道:“妳們哪壹個不聽我話,我將這寶粉灑壹點在妳們臉上,立刻就爛成這般樣子。”沐劍屏道:“妳……妳別嚇人。”方怡怒目瞪了他壹眼,驚恐之意卻難以自掩。韋小寶笑嘻嘻地走上壹步,拿著藥瓶向她晃了兩下,收入懷中。
  不多時瑞棟的屍身便爛成了兩截。韋小寶提起椅子,用椅腳將兩截屍身都推入黃水,過不了大半個時辰,盡數化為黃水。他籲了壹口長氣,心想:“老婊子就是差壹百萬兵到五臺山去,也捉不到瑞棟了。”他到水缸中去舀水沖地,洗去屍首中流出來的黃水,沒沖得幾瓢水,身子壹歪,倒在床上,困倦已極,就此睡去。
  醒來時天已大亮,但覺胸口壹陣煩惡,作了壹陣嘔,卻嘔不出什麽。只聽得沐劍屏關心的聲音問道:“桂大哥,好些了嗎?”韋小寶坐起身來,才知自己在方沐二人腳邊和衣睡了半夜,見天色不早,忙跳下床來,說道:“我趕著見皇帝去,妳們躺著別動。”想從窗中爬出去,但腰背痛得厲害,只得開門出去,反鎖了門。
  韋小寶到上書房候不了半個時辰,康熙退朝下來,笑道:“小桂子,聽說妳昨晚殺了個刺客。”韋小寶請了個安,說道:“皇上聖體安康。”康熙笑道:“妳運氣好,跟刺客交上了手,我可連刺客的影兒也沒見著。妳殺的那人武功怎樣?妳用什麽招數殺的?”
  韋小寶並沒跟刺客動手過招,皇帝武功不弱,可不能隨口亂說,靈機壹動,想起那日在楊柳胡同白家,風際中和玄貞道人比擬動手過招的情景,便道:“黑暗之中,我只跟他瞎纏爛打,忽然間他左腿向右橫掃,右臂向左橫掠……”壹面說,壹面手腳同時比劃。
  康熙拍手道:“對極,對極!正是這壹招!”韋小寶壹怔,問道:“皇上,妳會這壹招?”康熙笑道:“妳知道這壹招叫做什麽?”韋小寶早知叫做“橫掃千軍”,卻道:“奴才不知。”康熙笑道:“我教妳個乖,這叫做‘橫掃千軍’!”韋小寶甚是驚訝,道:“這名字倒好聽!”他驚的不是這壹招的名稱,而是康熙竟也知道了。
  康熙道:“他使這壹招打妳,妳又怎麽應付?”韋小寶道:“壹時之間,我心慌意亂,眼看對付不了,忽然想起妳跟我比武之時,使過壹記極妙的招數,將我摔得從妳頭頂飛了過去,好像妳說過的,是武當派的武功‘仙鶴梳翎’。”康熙大喜,叫道:“妳用我的武功破他這招‘橫掃千軍’?”韋小寶道:“正是。我學的武功,本來並不高明,幸好咱倆比武打架打得多了,妳使的手法我也記得了壹大半。我記得妳又這麽壹打,這麽壹拗……”康熙喜道:“對,對,這是‘紫雲手’與‘折梅手’。”
  韋小寶心想:“我拍他馬屁,可須拍個十足十!”說道:“我便學妳的樣,忙去抓他的手,抓是抓住了,就只力氣不夠,抓的部位又不大對頭,給他左手用力壹抖,就掙脫了。”康熙道:“可惜,可惜。我教妳,應當抓住這裏‘會宗’與‘外關’兩穴之間,他就無論如何掙不脫。”說著伸手抓住韋小寶的手腕穴道。韋小寶假裝使勁,咬牙切齒地掙了幾下,自然沒法掙脫,道:“妳早教了我,也就沒有後來的兇險了。”康熙放開了他手,笑問:“後來怎樣?”
  韋小寶道:“他壹掙脫,身子壹轉,已轉在我背後,雙掌擊我背心……”康熙叫道:“高山流水!”韋小寶道:“這壹招叫‘高山流水’麽?當時我可給他嚇得落花流水了,無可奈何之中,只好又用上妳的招數。”
  康熙笑道:“沒出息!怎地跟人打架,不用師父教的功夫,老是用我的招數?”韋小寶道:“師父教的招數,練起來倒也頭頭是道,壹跟人真的拚命,哪知全不管用,反而是妳那些招數,突然間打從心底裏冒了上來。皇上,那時候他手掌邊緣已打上我背心,我早已嚇得魂不附體,又怎能去細想用什麽招數!我身子借勢向前壹撲,從右邊轉了過去。”康熙道:“很好!那是‘回風步’!”韋小寶道:“是嗎?我躲過了他這壹招,乘勢拔出匕首,反手壹劍,大叫:‘小桂子,投不投降?’”
  康熙哈哈大笑,問道:“怎麽叫起小桂子來?”
  韋小寶道:“奴才危急之中不知怎地,竟把妳的招數學了個十足。這反手壹劍,本來是妳反手壹掌,打在我背心,大叫:‘小桂子,投不投降?’我想也不想地使了出來,嘴裏卻也這麽大叫。他哼了壹聲,沒來得及叫‘投降’,就已死了。”
  康熙笑道:“妙極,妙極!我這反手壹掌,叫作‘孤雲出岫’,沒想到妳化作劍法,壹擊成功。”康熙練了武功之後,只與韋小寶假打,總不及真的跟敵人性命相拚那麽過癮,此刻聽到韋小寶手刃敵人,所用招數全是從自己這裏學去的,自是興高采烈,心想若是自己出手,定比韋小寶更精彩十倍,說道:“這些刺客膽子不小,武功卻也稀松平常。”
  韋小寶道:“皇上,刺客的武功倒也不怎麽差勁。咱們宮裏的侍衛,就有好幾個傷在他們手裏。總算小桂子命大,曾侍候皇上練了這麽久武功,偷得了妳三招兩式。否則的話,皇上,妳今兒可得下道聖旨:撫恤殉職忠臣小太監小桂子紋銀壹千兩。”
  康熙笑道:“壹千兩哪裏夠?至少是壹萬兩。”兩人同時哈哈大笑。
  康熙道:“小桂子,妳可知這些刺客是什麽人?”韋小寶道:“我就是不知道。皇上明白他們的武功家數,多半早料到了。”康熙道:“本來還不能拿得穩,妳剛才這壹比劃,又多了壹層證明。”雙手壹拍,吩咐在上書房侍候的太監:“傳索額圖、多隆二人進來。”
  那兩人本在書房外等候,壹聽皇帝傳呼,便進來磕頭。
  多隆是滿洲正白旗的軍官,進關之時曾立下不少戰功,武功也甚了得,但壹直受鰲拜排擠,在官場中很不得意,最近鰲拜倒了下來,才給康熙提升為禦前侍衛總管,掌管乾清門、中和殿、太和殿各處宿衛。領內侍衛大臣共有六人,正黃、正白、鑲黃三旗每旗兩人,其中真正有實權的,只有掌管宮中宿衛的禦前侍衛正副總管。多隆新任要職,宮裏突然出現刺客,已壹晚沒睡,心下惴惴,不知皇帝與皇太後是否會怪罪。
  康熙見他雙眼都是紅絲,問道:“擒到的刺客都審明了沒有?”多隆道:“回皇上:擒到的活口叛賊共有三人,奴才分別審問,起初他們抵死不說,後來熬刑不過,這才招認,果然……果然是平西王……平西王吳三桂的手下。”康熙點點頭,“嗯”了壹聲。多隆又道:“叛賊遺下的兵器,上面刻著有‘平西王府’的字樣。格斃了的叛賊所穿內衣,也都有平西王府標記。昨晚入宮來侵擾的叛賊,證據確鑿,乃吳三桂的手下。就算不是吳三桂所派,他……他也脫不了幹系。”
  康熙問索額圖:“妳也查過了?”索額圖道:“叛賊的兵器、內衣,奴才都查核過了,多總管所錄的叛賊口供,確是如此招認。”康熙道:“那些兵器、內衣,拿來給我瞧瞧。”
  多隆應道:“是。”他知皇帝年紀雖小,卻甚精明,這件事又幹系重大,早就將諸種證物包妥,命手下親信侍衛捧著在上書房外等候,當下出去拿了進來,解開包袱,放在案上,立即退了幾步。滿清以百戰而得天下,開國諸帝均通武功,原是不避兵刃,但在書房之中,臣子在皇帝面前露出兵刃,畢竟忌諱。多隆小心謹慎,先行退開。
  康熙走過去拿起刀劍審視,見壹把單刀的柄上刻著“大明山海關總兵府”的字樣,微微壹笑,道:“欲蓋彌彰,固然不對,但弄巧成拙,故意弄鬼做得過了火,卻也引人生疑。”向索額圖道:“吳三桂如派人來宮中行刺犯上,自然深謀遠慮,籌劃周詳,什麽刀劍不能用,幹嗎要攜帶刻了字的兵器?怎會想不到這些刀劍會失落宮中?”
  索額圖道:“是,是,聖上明見,奴才拜服之至。”
  康熙轉頭問韋小寶:“小桂子,妳所殺的那名叛賊,使了什麽招數?”韋小寶道:“他使了壹招‘橫掃千軍’,又使壹招‘高山流水’。”康熙問多隆:“那是什麽功夫?”
  多隆雖是滿洲貴臣,於各家各派武功倒也所知甚博,這“橫掃千軍”與“高山流水”兩招,又不是生僻的招數,答道:“回皇上:那似乎是雲南前明沐王府的武功。”
  康熙雙手壹拍,說道:“不錯,不錯。多隆,妳的見聞倒也廣博。”
  多隆登感受寵若驚,臉上露出壹絲笑容,跪下磕頭,道:“謝皇上稱贊。”
  康熙道:“妳們仔細想想,吳三桂若派人入宮行刺,決不會揀他兒子正在北京的時候。刺客什麽日子都好來,難道定要揀他兒子來朝見的當口?這是可疑者之壹。吳三桂善於用兵,辦事周密,派這些叛賊進宮幹事,人數既少,武功也不甚高,明知難以成功,有什麽用處?這跟吳三桂的性格不合,這是可疑者之二。再說,就算他派人刺死了我,於他又有什麽好處,難道他想起兵造反嗎?他如要造反,幹嗎派他兒子到北京來,豈不是存心將兒子送來給我們殺頭?這是可疑者之三。”
  韋小寶先前聽方怡說到陷害吳三桂的計策,覺得大是妙計,此刻經康熙壹加分剖,登覺處處露著破綻,不由得佩服之極,連連點頭。
  索額圖道:“皇上聖明,所見非奴才們所及。”
  康熙道:“妳們再想想,倘若刺客不是吳三桂所派,卻攜帶了平西王府的兵器,那有什麽用意?自然想陷害他了。吳三桂幫我大清打平天下,功勞甚大,恨他忌他的人著實不少。到底這批叛賊是由何人指使,須得好好再加審問。”
  索額圖和多隆齊聲稱是。多隆道:“皇上聖明。若不是皇上詳加指點開導,奴才們糊裏糊塗地上了當,不免冤枉了好人。”康熙道:“冤枉了好人嗎?嘿嘿!”
  索額圖和多隆見皇帝不再吩咐什麽,便叩頭辭出。
  康熙道:“小桂子,那‘橫掃千軍’與‘高山流水’這兩招,妳猜我怎麽知道的?”韋小寶心中怦怦跳了兩下,說道:“我正奇怪,皇上怎會知道?”康熙道:“今日壹早,我已傳了許多侍衛來,問他們昨晚與刺客格鬥的情形,壹查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數,有好幾招竟是前明沐家的。妳想,沐家本來世鎮雲南,我大清龍興之後,將雲南封了給吳三桂,沐家豈有不著惱的?何況沐家最後壹個黔國公沐天波,便死在吳三桂手下。我叫人將沐家最厲害的招數演將出來,其中便有這‘橫掃千軍’與‘高山流水’兩招。”
  韋小寶道:“皇上當真料事如神。”不禁擔憂:“我屋裏藏著沐家的兩個女子,不知他知不知道?”
  康熙笑問:“小桂子,妳想不想發財?”韋小寶聽到“發財”兩字,登時精神壹振,憂心盡去,笑嘻嘻地道:“皇上不叫我發,我不敢發。皇上叫我發財,小桂子不敢不發。”康熙笑道:“好,我叫妳發財!妳將這些刀劍、從刺客身上剝下的內衣、刺客的口供,都拿去交給壹個人,就有大大壹筆財好發。”韋小寶壹怔,登時省悟,叫道:“吳應熊!”康熙笑道:“妳很聰明,這就去吧!”
  韋小寶道:“吳應熊這小子,這壹次運道真高,他全家性命,都是皇上給賞的。”康熙道:“妳跟他去說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我說:姓吳的,咱們皇上明見萬裏,妳爺兒倆在雲南幹什麽事,皇上沒壹件不知道。妳們不造反,皇上清清楚楚,若是,嘿嘿,有什麽三心兩意,兩面三刀,皇上壹樣的明明白白。他媽的,妳爺兒倆還是給我乖乖的吧!”
  康熙哈哈大笑,說道:“妳人挺乖巧,就是不讀書,說出話來粗裏粗氣,倒也合我的意思。他媽的,妳爺兒倆還是給我乖乖的吧,哈哈,哈哈!”
  韋小寶聽得皇上居然學會了壹句“他媽的”,不禁心花怒放,喜孜孜地磕了頭,捧了刀劍等物走出書房,回到自己屋中。
  他剛要開鎖,突然間背上壹陣劇痛,心頭煩惡,便欲嘔吐,勉強開鎖進門,坐在椅上,不住喘氣。
  沐劍屏道:“妳……妳身子不舒服麽?”韋小寶道:“見了妳的羞花閉月之貌,身子就舒服了。”沐劍屏笑道:“我師姊才是羞花閉月之貌,我臉上有只小烏龜,醜也醜死了。”
  韋小寶聽她說笑,心情立時轉佳,笑道:“妳臉上怎麽會有只小烏龜?啊,我知道啦,好妹子,妳臉蛋兒又光又滑,又白又亮,便如是壹面鏡子,因此會有壹只小烏龜。”沐劍屏不解,問道:“為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妳跟誰睡在壹起?妳的臉蛋像是壹面鏡子,照出了那人的相貌,臉上自然就有只小烏龜了。”方怡道:“呸,妳自己過來瞧瞧,小郡主臉上才有只小烏龜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如過來照照,好妹子臉上便出現壹個又漂亮、又神氣的大老爺。”方沐二人都笑了起來。方怡笑道:“小烏龜大老爺,那是個什麽大老爺?”
  三人低笑了壹陣。方怡道:“餵,咱們怎麽逃出宮去,妳得給想個法子。”
  韋小寶這些日子來到處受人奉承,但壹回到自己屋裏,便感孤寂無聊,忽然有方沐兩個年輕姑娘相陪,雖然每壹刻都有給人撞見的危險,可實在舍不得她們就此離去,說道:“這可得慢慢想法子。妳們身上有傷,只要踏出這房門壹步,立時便給人拿了。”
  方怡輕輕嘆了口氣,問道:“我們昨晚進宮來的同伴,不知有幾人死了,幾人給拿了?遭難的人叫什麽名字,妳可知道麽?”韋小寶搖頭道:“不知道。妳既關心,我可以給妳去打聽打聽。”方怡低聲道:“多謝妳啦。”
  韋小寶自從和她相識以來,從未聽她說話如此客氣,心下略感詫異。
  沐劍屏道:“尤其要問問,有壹個姓劉的,可平安脫險了沒有。”韋小寶問道:“姓劉的?劉什麽名字?”沐劍屏道:“那是我們劉師哥。叫做劉壹舟。他……他是我師姊的心上人,那可……那可……”突然嗤的壹聲笑,原來方怡在她肢窩中呵癢,不許她說下去。
  韋小寶“啊”的壹聲,道:“劉壹舟,嗯,這……這可不妙。”方怡情不自禁,忙問:“怎麽啦?”韋小寶道:“那不是壹個身材高高,臉孔白白,大約二十幾歲的漂亮年輕人?這人武功可著實了得,是不是?”他自然不知劉壹舟是何等樣人,但想此人既是方怡的意中人,諒必是個漂亮的年輕人,既是她們師哥,說他武功很高也不會錯。
  果然沐劍屏道:“對了,對了,就是他。方師姊說,昨晚她受傷之時,見到劉師哥給三名侍衛打倒了,壹名侍衛按住了他,多半是給擒住了。不知現今怎樣?”
  韋小寶嘆道:“唉,這位劉師傅,原來是方姑娘的心上人……”不住搖頭嘆氣。
  方怡滿臉憂色,問道:“桂大哥,那劉……那劉師哥怎樣了?”
  韋小寶心想:“臭小娘,跟我說話時壹直沒好聲氣,提到了妳劉師哥,卻叫我桂大哥起來。我且嚇她壹嚇。”又長嘆壹聲,搖了搖頭,道:“可惜,可惜!”
  方怡驚問:“怎麽啦?他……他……他是受了傷,還是……還是死了?”
  韋小寶哈哈大笑,說道:“什麽劉壹舟、劉兩屁,老子從來沒見過。他是死了活了,我怎麽知道?妳叫我三聲‘好老公’,我就給妳查查去。”
  方怡先前見他搖頭嘆氣,連稱“可惜”,只道劉壹舟定然兇多吉少,忽然聽他這麽說,心下大喜,啐道:“說話沒半點正經,到底哪壹句話是真,哪壹句話是假?”
  韋小寶道:“這個劉壹舟倘若落在我手裏,哼哼,我先綁住了他,狠狠拷打他壹頓,打得他屁股變成四片,問他用什麽花言巧語,騙得了我老婆的芳心。然後我提起刀來,壹刀砍將下去,這麽嚓的壹聲……”沐劍屏道:“妳殺了他?”韋小寶道:“不是,我割了他卵蛋,叫他變成個太監。”沐劍屏不懂他說些什麽。方怡卻是明白的,滿臉飛紅,罵道:“小滑頭,就愛胡說八道!”韋小寶道:“妳那劉師哥多半已給擒住了。要不要他做太監,我桂公公說出話來,倒有不少人肯聽。方姑娘,妳求我不求?”
  方怡臉上又壹陣紅暈,囁嚅不語。沐劍屏道:“桂大哥,妳肯幫人,用不到人家開言相求,那才是俠義英雄。”韋小寶搖手道:“不對,不對!我就最愛聽人家求我。越是‘好老公、親老公’地叫得親熱,我給人家辦起事來越有精神。”
  方怡遲疑半晌,道:“桂大哥,好大哥,我求妳啦。”韋小寶板起了臉,道:“要叫老公!”沐劍屏道:“妳這話不對了。我師姊將來是要嫁劉師哥的,劉師哥才是她老公,她怎麽肯叫妳老公?”韋小寶道:“不行,她嫁劉壹舟,老子要喝醋,大大地喝醋。”沐劍屏道:“劉師哥人是很好的。”
  韋小寶道:“他越好,我越喝醋,越喝越多。啊喲,酸死了,酸死了!喝得醋太多,哈哈,哈哈!”大笑聲中,捧了那個包裹,走出屋去,反鎖了房門,帶了四名隨從太監,騎馬去西長安街吳應熊在北京的寓所。
  他在馬背之上,不住右手虛擊,呼叫:“梆梆梆,梆梆梆!”眾隨從都不明其意,又怎想得到,桂公公這次是奉聖旨去發財,自然要將雲南竹杠“梆梆梆”地敲得直響。
  吳應熊聽說欽使到來,忙出來磕頭迎接,將韋小寶接進大廳。
  韋小寶道:“皇上吩咐我,拿點東西來給妳瞧瞧。小王爺,妳膽子大不大?”吳應熊道:“卑職的膽子是最小的,受不起驚嚇。”韋小寶壹怔,笑道:“妳受不起驚嚇?幹起事來,可大膽得很哪!”吳應熊道:“公公的意思,卑職不大明白,還請明示。”昨晚在康親王府中,他自稱“在下”,今日韋小寶乃奉旨而來,眼見他趾高氣揚,隱隱覺得勢頭不好,連聲自稱“卑職”。
  韋小寶道:“昨晚妳壹共派了多少刺客進宮去?皇上叫我來問問。”
  昨晚宮裏鬧刺客,吳應熊已聽到消息,突然聽得韋小寶這麽問,這壹驚非同小可,立即跪倒,向著天井連連磕頭,說道:“皇上待微臣父子恩重如山,微臣父子就是做牛做馬,也報答不了皇上的恩典。微臣吳三桂、吳應熊父子甘為皇上效死,決無貳心。”
  韋小寶笑道:“起來,起來,慢慢磕頭不遲。小王爺,我給妳瞧些物事。”說著解開包袱,攤在桌上。
  吳應熊站起身來,看到包袱中的兵器衣服,不由得雙手發抖,顫聲道:“這……這……這……”拿起那張口供,見上面寫得明明白白,刺客是奉了平西王吳三桂差遣,入宮行刺,決意殺死韃子皇帝,立吳三桂為主雲雲。饒是吳應熊機變多智,卻也不禁嚇得魂不附體,雙膝壹軟,又即跪倒,這壹次是跪在韋小寶面前,說道:“桂……公公,這……這決不是真的,微臣父子受了奸人……陷害,萬望公公奏明聖上,奏……奏明……”
  韋小寶道:“這些兵器,都是反賊攜入宮中的,圖謀不軌,大逆不道。兵器上卻都刻了貴府的招牌老字號。”吳應熊道:“微臣父子仇家甚多,必是仇家奸計。”韋小寶沈吟道:“妳這話本來也有三分道理,就不知皇上信不信。”吳應熊道:“公公大恩大德,懇請給卑職父子分剖明白。卑職父子的身家性命,都出於公公所賜。”
  韋小寶道:“小王爺,妳且起來。妳昨晚已先送了我壹份禮,倒像早已料到有這件事似的,嘿嘿,嘿嘿!”吳應熊本待站起,聽他這句話說得重了,忙又跪倒,說道:“只要公公向皇上給卑職父子剖白幾句,皇上聖明,必定信公公的說話。”
  韋小寶道:“這件事早鬧了開來啦,索額圖索大人、侍衛頭兒多隆多大人,都已見過皇上,回稟了刺客的供狀。妳知道啦,這等造反的大事,誰有天大膽子敢按了下來?給妳在皇上面前剖白幾句,也不是不可以。我還想到了壹個妙計,雖不是十拿九穩,卻多半可以洗脫妳父子的罪名,只不過太也費事罷了。”吳應熊大喜道:“全仗公公搭救。”
  韋小寶道:“請起來好說話。”吳應熊站起身來,連連請安。
  韋小寶低聲問道:“刺客當真不是妳派去的?”吳應熊道:“決計不是!卑職怎能幹這等十惡不赦、罪該萬死之事?”韋小寶道:“好,我交了妳這朋友,就信了妳這次。倘若刺客是妳派去的,日後查了出來,那可坑死了我,我非陪著妳給滿門抄斬不可。”吳應熊道:“公公萬安,放壹百個心,決無此事。”
  韋小寶道:“那麽依妳看,這些反賊是誰派去的?”吳應熊沈吟道:“微臣父子仇家甚多,壹時之間,實難確定。”韋小寶道:“妳要我在皇上面前剖白,總得找個仇家出來認頭,皇上才能信啊。”吳應熊道:“是,是!家嚴為大清打天下,剿滅的叛逆著實不少,這些叛逆的余黨都十分痛恨家嚴。好比李闖的余逆啦,前明唐王、桂王的余黨啦,雲南沐家的余黨啦,他們心中懷恨,什麽作亂犯上的事都做得出來。”
  韋小寶點頭道:“什麽李闖余逆啦,雲南沐家的余黨啦,這些人武功家數是怎樣的?妳教我幾招,我去演給皇上看,說道我昨晚親眼見到,刺客使的是這種招數,貨真價實,決計錯不了。”
  吳應熊大喜,忙道:“公公此計大妙。卑職於武功壹道,所懂的實在有限,要去問壹問手下人。公公,妳請坐壹會兒,卑職立刻就來。”說著請了個安,匆匆入內。
  過得片刻,他帶了壹人進來,正是手下隨從的首領楊溢之,昨晚韋小寶曾幫他贏過七百兩銀子的。楊溢之上前向韋小寶請安,臉上深有憂色,吳應熊自已對他說了原由。
  韋小寶道:“楊大哥,妳不用擔心,昨晚妳在康親王府裏練武,大出風頭,不少文武大臣都親眼見到,決不能說妳入宮行刺。我也可以給妳作證。”楊溢之道:“是,是!多謝公公。就只怕奸人陷害,反說世子帶我們去康王爺府中,好叫眾位大臣作個見證,暗中卻另行差人,做那大逆不道之事。”韋小寶點頭道:“這話倒也不可不防。”楊溢之道:“世子說道,公公肯主持公道,在皇上跟前替我們剖白,真是我們的大恩人。平西王仇家極多,各人的武功家數甚雜,只沐王府的武功自成壹家,很容易認出來。”
  韋小寶道:“嗯,可惜壹時找不到沐王府的人,否則就可讓他演它幾個招式來瞧瞧。”楊溢之道:“沐家拳、沐家劍在雲南流傳已久,小人倒也記得壹些,我演幾套請公公指點。刺客入宮,攜有刀劍,小人演壹套沐家‘回風劍’如何?”韋小寶喜道:“妳會沐家武功,那再好也沒有了。劍法我是壹竅不通,壹時也學不會,還是跟妳學幾招‘沐家拳’吧。”
  楊溢之道:“不敢,公公力擒鰲拜,四海揚名,拳腳功夫定是極高的。小人使得不到之處,請公公點撥。”說著站到廳中,拉開架式,慢慢地壹招壹式使將出來。
  這路沐家拳自沐英手上傳下來,到這時已逾三百年,歷代均有高手傳人,說得上是千錘百煉之作,在雲南知者甚眾。楊溢之雖於這套拳法並不擅長,但他武功甚高,見聞廣博,壹招招演將出來,氣度凝重,招式精妙。
  韋小寶看到那招“橫掃千軍”時,贊道:“這壹招極好!”後來又見到使“高山流水”,又贊:“這招也了不起!”待他將壹套沐家拳使完,說道:“很好,很好!楊大哥,妳武功當真了得,康親王府中那些武師,便十個打妳壹個,也不是妳對手。壹時之間,我也學不了許多,只能學得壹兩招,去皇上面前演壹下。皇上傳了宮中武功好手來認,妳想認不認得出這武功的來歷?”說著指手畫腳,將“橫掃千軍”與“高山流水”兩招依樣使出。
  楊溢之喜道:“公公使這‘橫掃千軍’與‘高山流水’兩招,深得精要,會家子壹見,便知是沐家拳法。公公聰敏過人,壹見便會,我們吳家可有救了。”
  吳應熊連連作揖,道:“吳家滿門百口,全仗公公援手救命。”
  韋小寶心想:“吳三桂家裏有的是金山銀山,我也不用跟他講價錢。”當下作揖還禮,說道:“大家是好朋友。小王爺,妳再說什麽恩德、什麽救命的話,可太也見外了。再說,我是盡力而為,也不知管不管用。”吳應熊連稱:“是,是!”韋小寶將包袱包起,夾在脅下,心想:“這包東西可不忙給他。”忽然想起壹事,說道:“小王爺,皇上叫我問妳壹件事,妳們雲南有個來京的官兒,叫做什麽盧壹峰的,可有這壹號人物?”
  吳應熊壹怔,心想:“盧壹峰只是個綠豆芝麻般的小官,來京覲見,還沒見著皇上,皇上怎麽已知道了?”說道:“盧壹峰是新委的雲南曲靖縣知縣,現下是在京中,等候叩見聖上。”韋小寶道:“皇上叫我問妳,那盧壹峰前幾天在酒樓上欺壓良民,縱容惡仆打人,不知這脾氣近來改好了些沒有?”
  那盧壹峰所以能得吳三桂委為曲靖縣知縣,是使了四萬多兩銀子賄賂得來的,吳應熊曾從中抽了三千多兩,此刻聽韋小寶這麽說,大吃壹驚,忙道:“卑職定當好好教訓他。”轉頭向楊溢之道:“即刻去叫那盧壹峰來,先打他五十大板再說。”向韋小寶請了個安,道:“公公,請妳啟奏皇上,說道:微臣吳三桂知人不明,薦人不當,請皇上降罪。這盧壹峰立即革職,永不敘用,請吏部大人另委賢能。”
  韋小寶道:“也不用罰得這麽重吧?”吳應熊道:“盧壹峰這廝膽大妄為,上達天聽,當真罪不容誅。溢之,妳給我狠狠地揍他。”楊溢之應道:“是!”
  韋小寶心想:“這姓盧的官兒只怕性命不保。”說道:“兄弟這就回宮見皇上去,這兩招‘橫掃千軍’和‘高山流水’,可須使得似模似樣才好。”說著告辭出門。
  吳應熊從衣袖中取出壹個大封袋來,雙手呈上,說道:“桂公公,妳的大恩大德,不是輕易報答得了的。不過多總管、索大人,以及眾位禦前侍衛面前,總得稍表敬意。這裏壹點小小意思,相煩桂公公代卑職分派轉交。皇上問起來,大夥兒都幫幾句口,微臣父子的冤枉就得洗雪了。”
  韋小寶接了過來,笑道:“要我代妳做人情嗎?這樁差事不難辦啊!”他在宮中壹年有余,已將太監們的說話腔調學了個十足。貧嘴貧舌的京片子中,已沒半分揚州口音,倘若此時起始冒充小桂子,瞎了眼的海老公恐怕也不易發覺了。
  吳應熊和楊溢之恭恭敬敬地送出府門。韋小寶在轎中拆開封袋壹看,竟是十萬兩銀票,心想:“他奶奶的,老子先來個二壹添作五。”將其中五萬兩銀票揣入懷裏,余下五萬兩仍放入大封袋中。
  韋小寶先去上書房見康熙,回稟已然辦妥,說吳應熊得悉皇上聖明,辨明了他父子的冤枉,感激得難以形容。
  康熙笑道:“這也可嚇了他壹大跳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只嚇得他屁滾尿流。奴才好好地叮囑了他壹番,說道這種事情,多半以後還會有的,叫他轉告吳三桂,務須忠心耿耿,報效皇上。”康熙不住點頭。韋小寶道:“我等嚇得他也夠了,這才跟他說,皇上明見萬裏,壹查刺客的武功,便料到是雲南沐家的反賊所為。那吳應熊又驚又喜,打從屁股眼裏都笑了出來,不住口地頌贊皇上聖明。”康熙微微壹笑。
  韋小寶從懷中摸出封袋,說道:“他感激得不得了,拿了許多銀票出來,壹共五萬兩,說送我壹萬兩,另外四萬兩,要我分給宮中昨晚出力的眾位侍衛。皇上,妳瞧,咱們這可發了大財哪。”那些銀票都是五百兩壹張,壹百張已是厚厚的壹疊。
  康熙笑道:“妳小小孩子,壹萬兩銀子壹輩子也使不完了。余下的銀子,妳就分了給眾侍衛吧。”韋小寶心想:“皇上雖然聖明,卻料不到我韋小寶已有數十萬兩銀子的身家。”說道:“皇上,我跟著妳,什麽東西沒有?要這銀子有什麽用?奴才壹輩子忠心侍候妳,妳自會照管我。這五萬兩銀子,都賞給侍衛們好了。我只說是皇上的賞賜,何必讓吳應熊收買人心。”康熙本來不想冒名發賞,但聽到“收買人心”四字,不禁心中壹動。
  韋小寶見康熙沈吟不語,又道:“皇上,吳三桂派他兒子來京,帶來的金子銀子可真不少,見人就送錢,未必安著什麽好心。天下的地方百姓、金銀珠寶,本來壹古腦兒都是妳皇上的,可是吳三桂這老小子橫得很,倒像雲南是他吳家的。”
  康熙點頭道:“妳說得很是。這些銀子,就說是我賞的好了。”
  韋小寶來到上書房外的侍衛房,向禦前侍衛總管多隆說道:“多總管,皇上吩咐,昨晚眾侍衛護駕有功,欽賜白銀五萬兩。”多隆大喜,忙跪下謝賞。韋小寶笑道:“皇上現下很高興,妳自己進去謝賞吧。”說著將那五萬兩銀票交了給他。
  多隆隨著韋小寶走進書房,向康熙跪下磕頭,說道:“皇上賞賜銀子,奴才多隆和眾侍衛謝賞。”康熙笑著點了點頭。韋小寶道:“皇上吩咐:這五萬兩銀子嘛,妳瞧著分派,殺賊有功的,奮勇受傷的就多分壹些。”多隆道:“是,是。奴才遵旨。”
  康熙心想:“小桂子又忠心,又不貪財,很是難得,他竟將這五萬兩銀子,真的盡數賞了侍衛,自己壹個錢也不拿。”
  韋小寶和多隆壹齊退出。多隆點出壹疊壹萬兩銀票,笑道:“桂公公,這算是我們眾侍衛的壹番孝心,請公公賞收,去賞給小公公們。”韋小寶道:“啊哈,多總管,妳這麽說,可不夠朋友了。我小桂子平生最敬重的,就是武藝高強的朋友。這五萬兩銀子,皇上倘若賞給了文官嘛,我小桂子不分他壹萬,也得分上八千。是賞給妳多總管的,妳便分壹兩銀子給我,我也不能收。我當妳好朋友,妳也得當我好朋友才是啊!”多隆笑道:“侍衛兄弟們都說,宮裏這許多有職司的公公們,桂公公年紀最小,卻最夠朋友,果然名不虛傳。”
  韋小寶道:“多總管,請妳給查查,昨晚擒來的反賊之中,可有壹個叫做劉壹舟的。倘若有這樣壹個人,咱們便可著落在他身上,查明反賊的來龍去脈。”
  多隆應道:“是,是!反賊報的自然都是假名,我去仔細查壹查。”
  韋小寶回到下處,將到門口,見禦膳房的壹名小太監在路旁等候。那小太監迎將上來,低聲道:“桂公公,那錢老板又送了壹口豬來,這次叫做什麽‘燕窩人參豬’,說是孝敬公公的,正在禦膳房中候公公示下。”
  韋小寶眉頭壹皺,心想:“那口‘茯苓花雕豬’還沒搞妥當,又送壹口‘燕窩人參豬’來,妳當我們這裏皇宮是豬欄嗎?”但這人既已來了,不得不想法子打發。
  當下來到禦廚房中,見錢老板滿臉堆歡,說道:“桂公公,小人那口‘茯苓花雕豬’當真是大補非凡,桂公公吃了之後,妳瞧神清氣爽,滿臉紅光。小人感激公公照顧,又送了壹口‘燕窩人參豬’來。”說著向身旁壹指。
  這口豬卻是活豬,全身白毛,模樣甚是漂亮,在竹籠之中不住打圈子。韋小寶不知他鬧什麽玄虛,點了點頭。那錢老板挨近身來,拉著韋小寶的手,道:“嘖,嘖,嘖!桂公公吃了‘茯苓花雕豬’的豬肉,脈搏旺盛,果然大不相同。”韋小寶覺得手中多了壹張紙條,禦廚房中耳目眾多,也不便多問。錢老板道:“這口‘燕窩人參豬’吃法另有不同,請公公吩咐下屬,在這裏用上好酒糟餵上十天。十天之後,小人再來親手整治,請公公享用。”
  韋小寶皺眉道:“那口‘茯苓花雕豬’已搞得我虛火上升,麻煩不堪,什麽人參豬、燕窩豬,錢老板妳自己觸祭吧,我可吃不消了。”錢老板哈哈壹笑,說道:“這是小人壹點孝心,以後可再也不敢麻煩公公了。”說著請了幾個安,退了出去。
  韋小寶心想這紙條上壹定寫得有字,自己西瓜大的字認不上壹擔,當下吩咐廚房中執事雜役好好飼養那口豬,自行回屋,尋思:“錢老板這人當真聰明得緊,第壹次在壹口死豬中藏了個活人進宮,第二次若再送死豬進宮,不免引人懷疑,索性送壹口活豬進來,讓它在禦膳房中餵著,什麽花樣也沒有。就算本來有人懷疑,那也疑心盡去了。對,要使乖騙人,不但事先要想得周到,事後壹有機會,再得設法補補漏洞。”又想:“這字條只好請小郡主瞧瞧,他媽的,有話不好明講嗎?寫他媽的什麽字條?”
  進得屋來,沐劍屏道:“桂大哥,有人來到門外,好像是送飯菜來的,定是見到門上上了鎖,沒打門就走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妳怎知是送飯菜來的?嘿,妳們聞到飯菜的香氣,可餓得很了,是不是?怎麽不吃糕餅點心?”沐劍屏吃吃而笑,說道:“老實不客氣,早吃過啦。”
  方怡道:“桂……桂大哥,妳可……”說到這裏,有些結結巴巴。
  韋小寶道:“妳劉師哥的事,我還沒查到。宮裏侍衛們說,沒抓到姓劉的人。”方怡低聲道:“多謝妳啦。卻不知是不是給韃子殺了。再說,劉師哥即使給捉到了,也不會說是姓劉。大夥兒說好的,他冒充姓夏。吳三桂的女婿姓夏。劉師哥會招供說,那個姓夏的是他叔父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那妳豈不是成了吳三桂的親戚?”小郡主忙道:“那是假的。”韋小寶嘆道:“不過方姑娘想做吳三桂的侄孫媳婦什麽的,可也做不成啦。妳那劉師哥就算逃出了宮去,他在外面想妳,妳在宮裏想他,壹輩子妳想我、我想妳的。壹對情哥情姊兒見不了面,豈不難熬得很?”方怡臉上又是壹紅,道:“我怎會在宮裏待壹輩子?”
  韋小寶道:“姑娘們壹進了皇宮,怎麽還有出去的日子?像妳這樣羞花閉月的妞兒,我小桂子壹見就想娶了做老婆。倘若給皇帝瞧見了,非封妳為皇後娘娘不可。方姑娘,我勸妳還是做了皇後娘娘吧!”
  方怡急道:“我不跟妳多說。妳每壹句話總是慪我生氣,逗我著急。”
  韋小寶壹笑,將手中字條交給沐劍屏,道:“小郡主,妳念壹念這字條。”
  沐劍屏接了過來,念道:“‘高升茶館說英烈傳。’那是什麽啊?”韋小寶已明其中道理:“天地會的人有事要見我,請我去茶館相會。”笑道:“枉為妳是沐家後人,連《英烈傳》也不知道。”沐劍屏道:“《英烈傳》我自然知道,那是太祖皇帝龍興開國的故事。”
  韋小寶道:“有壹回書,叫做‘沐王爺三箭定雲南,桂公公雙手抱佳人’,妳聽過沒有?”沐劍屏啐道:“我們黔寧王爺爺平定雲南,《英烈傳》中自然有的。可哪有什麽桂公公雙手……雙手的?”
  韋小寶正色道:“妳說桂公公雙手抱佳人,沒這回事?”沐劍屏道:“自然沒有,是妳杜撰出來的。”韋小寶道:“咱們打壹個賭,如果有怎樣?沒有又怎樣?”沐劍屏道:“《英烈傳》的故事我可聽得熟了,自然沒有,賭什麽都可以。方師姊,沒有他說的事,是不是?”
  方怡還沒回答,韋小寶已壹躍上床,連鞋鉆入被窩,睡在兩人之間,左手摟住了方怡頭頸,右手抱住了沐劍屏的腰,說道:“我說有,就是有!”
  方怡和沐劍屏同時“啊”的壹聲驚呼,不及閃避,已給他牢牢抱住。沐劍屏伸出右手,將他用力壹推,韋小寶乘勢側過頭去,伸嘴在方怡嘴上吻了壹下,贊道:“好香!”
  方怡待要掙紮,身子微微壹動,胸口肋骨斷絕處劇痛,左手翻了過來,啪的壹聲,打了他壹記耳光。韋小寶笑道:“謀殺親夫哪,謀殺親夫哪!”壹骨碌從被窩裏跳出來,抱住沐劍屏也親了個嘴,贊道:“壹般的香!桂公公雙手抱佳人,有沒有呢?”嘻嘻而笑,隨手取了衣包,奔出屋子,反鎖了門。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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